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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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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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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荷包蛋

丁少玉

过去在胶东农村,新女婿初次登门,岳母家就打一碗荷包蛋给他吃,以示尊重。这样的礼遇,一般人一生中也只能享受一次,然而,我除了享受新女婿的那份待遇,还吃了一次不该吃的荷包蛋。

那时我刚参加工作不久,担任初二班级的班主任。除了上课,还要整天忙着处理学生之间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有一次,“班花”刘娟哭着找我“报案”,说她舅舅给她买的一本小说被偷了。如果在现在,一个学生多丢几本书,是不会如此疼惜。但那时不是穷嘛!一本小说对一个农村孩子来说,可是一笔价值不菲的财富。

我问刘娟,你知道是谁偷了你的书吗?刘娟说:大概是李向进偷的。我说:有证据吗?她说:有,好几个同学都说是李向进偷的。我曾经是福尔摩斯的崇拜者和学习者,正好要露一手。我的破案常识告诉我:这个“案件”证据不足,线索倒有一些,有线索就好破案。于是我决定先从外围调查。

我找了那几个怀疑李向进偷书的同学了解情况。他们说李向进名声不好,班里同学丢了东西,都常常赖他。

外围取证没有进展,我就单刀直入,把“嫌疑人”直接叫到了办公室。

这是个穿着补丁褂子,面色黄瘦的男生,神情有几分哀怨,说话有点悲愤。我用尽了从小说中学到的各种审案方法,他都水泼不进,针插不进。他说着话,眼睛溢出几滴豆大的泪珠,滚落到他那粘着尘土的补丁褂子上。最后他愤愤不平地说:老师,你们怀疑我偷了刘娟的小说,有什么证据!

小样,你还反击!我就不信拿不下你!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正面进攻赢不了,我就改变战术,准备来一个迂回。李向进如果偷了书,课桌里没有,就一定会放在家里。我出其不意地去他家“翻家”(生产队里丢了东西,队干部就到社员家里翻箱倒柜寻找),看你往哪里藏?

李向进的家就在离学校十几里的小村里。

一进院子,一条瘦狗卷着尾巴,声嘶力竭,对闯入它领地的我“旺旺旺旺”地驱赶着。几只鸡见了生人,“咯哒咯哒”地叫着,躲到了草垛后面。院子西边,是一个围墙不高的猪圈,猪屎的馊臭味,被狗吠声驱动着,呼啦啦涌出猪圈,呲溜溜地钻进我的鼻孔,让我打了几个喷嚏。堂屋门口右侧,长着两株百合,洁白的花朵,给这个农户小院增添了不少生机。一个五十岁左右满脸刻着沧桑,五短身材,穿着邋遢的农民从屋里走出来,不动声色地说:你来找谁?我说明来意,他脸上旋即现出一些笑容,热情地说:原来是老师呀,屋里坐。

我随着老李进了屋子。李向进的母亲正坐在灶前烧火。锅盖上氤氲着沸腾的热气,空气里弥漫着猪食的霉酸味。进了里间,老李让我上炕坐。我眼光向炕一瞥,炕席灰不溜秋的,上面散落着一些杂质。我可不想弄脏我的裤子,就将就着坐在炕沿上。四周的墙壁,都是用土泥抹的,现在已呈乌黄色。北墙根摆着一张雕花旧桌子,桌子左边是一个褪了色的黑柜子。整个屋子给人一种苍老压抑的感觉。

老李对我的来访非常高兴。但我却不愿意在这个屋子里多耗费时间,就直奔主题。我说李向进最近学习不很努力,不知他在家做不做作业,看什么书。老李说,他看什么书俺也不懂,他的东西都在那个柜子里,我打开你看看。

正中下怀!老李一把掀开柜子,我就急不可待地走近柜子。里面杂乱地放着那个年代少年喜欢的弹弓、木头手枪什么的,还有一些小人书,唯独没有刘娟的那本小说。

刘娟的书难道不是李向进偷的!这个念头一下子从我的心里迸发出来!

老李没看见我紧缩的眉头,非常认真地说:老师,里面有没有不该看的书?我连忙说:没有,没有。他认真地说:老师,孩子学习好不好,那是他的本事,正直做人却是头等重要的。老李从口袋里掏出一片旧书纸,很麻利地卷了一支喇叭口形状的纸烟,接着就喷云吐雾起来,屋子里很快就充斥着呛人的旱烟味。他用右手那两根熏得发黄的食指和中指夹着半截卷烟,声调低沉地说道:我天生体弱,老婆腿瘸,公分挣得少,家里日子比人家过得差。我告诉孩子,虽然人家瞧不起咱,但是咱人穷志不短。要勤勤恳恳做事,实实在在做人。总有一天会翻身的。老师,你说,我这样说对吗?

对,很对!

顿时,我对这个貌不惊人的农民油然而生敬意,赞赏地点了点头。

老李得到我的赞同,粗糙的脸上显出了自信的笑容,两指把带着烟灰的烟蒂插进嘴里,使劲抽了一口烟,又认真地说:老师,你可要帮我看着点,千万要让孩子走正道。

我庄严地回应:老师就是教书育人的,你尽可放心!

简短地交流,老李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然而我的心里却有一些惭愧。

这时,李向进母亲双手端着一碗荷包蛋,瘸着一条腿,颤颤巍巍地走进来,虔诚地说:老师,你来家访是为了俺的孩子好!俺也没啥招待你的。给你打了一碗荷包蛋,你尝尝。

听了李母的话,我羞愧难当,恨不得立刻钻到地缝里去。明明是来翻家的,却要假装家访,我还能有脸吃她的荷包蛋吗?

老李见我不接,就近乎哀求和伤心地说:老师,你要是不吃,就是看不起俺!

霎时,我好像掉进了沼泽地里一样,进退两难,窘迫万分。不吃,人情上说不过去;如果吃了,我自己都不会原谅我自己。一旦李向进回家与他父母沟通,他们就会识破我的图谋,那么我的师道尊严将会荡然无存,我将无颜面对他们一家人。怎么办?

此刻,我的心像雷雨前刮起的暴风一样,剧烈地翻滚着……我不敢直面这对诚挚的夫妻,但是他们身上好像有着巨大地吸引力,又使我不得不仰视。他们脸上那种充满真切热情和期待的眼神,深深地打动了我,让我的心打着哆嗦。顾不得许多了,先维护一下这对憨厚诚恳夫妻的脸面吧!此时此刻,如果置这两人那种令人感动而近乎压抑的情感于不顾,那我还是一个人吗?

我的眼光扫向李母双手捧着的碗。碗里的荷包蛋晶莹剔透,像一碗白色的珠宝。我镇定了一下,诚惶诚恐地接过碗筷,用力夹起一个让我曾经幸福过的荷包蛋,快速塞进嘴里,但是味蕾却没有感觉出一点滋味,像刘姥姥在荣国府里吃鸽子蛋一样,憋在嘴里吐不出又咽不下。老李瞅着我的脸:老师,不好吃吗?我连忙从嘴里挤出一点声音:好吃!好吃!然后,“咕咚”一声就把这个荷包蛋用力咽了下去。我努力地朝着这对纯朴的夫妻发出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回到学校,刘娟跑到办公室告诉我说:她的小说被二班的同学拿去看,已经还给她了。

李向进是被冤枉的!我怔怔地站在那里,内心就像一锅热水,在翻滚着,沸腾着。几十年过去了,但这件事就像刀砍斧凿般的,在我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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