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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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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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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父亲

文/陈桂珍

2017年2月27日深夜,父亲去世了,享年八十周岁。

二月,在山东,在我们的老家汶上,论节气应该还是朔风侵骨的时候,父亲去世后停灵的三天,天气却反常的晴好,太阳很大,一丝风没有,气温达到了19摄氏度。父亲出殡那天,送葬的人很多,十里八乡的亲朋好友、邻里乡亲都来了,挤满了我家的院子,站满了整条街筒子。在一片清明祥和中,在缓缓上升的春气里,在我们千呼万唤、椎心泣血的万般不舍里,父亲安详地走了。

父亲生于1937年,不到三个月就相继失去了父母——我的爷爷奶奶,先后因病去世,只留下了两间破屋。父亲被叔父抱走,好歹保住了一条命,从此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乡亲们怜父亲命苦,都喊他“苦儿”。

那时一到冬天,家家都闹饥荒。父亲天天饿得前胸贴着后背,八九岁的孩子没人疼,向人乞讨又开不了口,父亲就整天在旷野里游荡,期望能在土地里刨出一个土豆,揽出一块地瓜。贫瘠的土地早就被饥饿的人们翻了个遍,哪里还有吃食,父亲就到破庙里碰运气。白天,他绕着庙四周翻地皮,找野菜,眼巴巴地盼着有人来求神拜佛,偶尔捡拾到人家上供落下的一星半点的瓜果,便像过节一般开心。累了困了就瑟缩在破败的神龛后面睡觉。北风呼啸,滴水成冰,睡在四面漏风的破庙里,父亲常常会做梦,梦见自己被没有儿子的人家抱走,睡到温暖的被窝里。每次醒来,发现仍然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父亲总会很难过,他是多么希望有人把他偷走啊,偷去给人家养老送终,当牛做马,只要有口饭吃就行。晚上有时远远地会有野狗饿狼的嚎叫传来,瘦得皮包骨头的父亲就想,把我吃掉吧,死了就能见到爹娘了,就有人疼了。父亲常常一边想一边哭,哭着哭着就睡了,睡着睡着又在噩梦中哭醒了。在担惊受怕中长大的父亲从此落下了一个毛病,经常会在睡眠中发出恐怖凄厉地喊叫,这在我们老家叫“招压虎子”。“招压虎子”的时候,父亲就感觉有个披头散发的人呲着满口白牙扑到自己身上,狠狠掐住自己的脖子。他拼命挣扎,嘶哑着从嗓子眼里挤出声来,然后吓醒,醒来总是一身水一身汗,神志迷离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这个毛病一直伴随了父亲一辈子。在父亲病重的最后一个春节,我陪着母亲在医院侍候父亲,夜里父亲的喊叫声在深夜死寂的医院里显得格外凄厉,母亲摇晃着父亲,大声把父亲喊醒,父亲脸色蜡黄,一头一脸的汗。他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我们,默默地翻个身,长舒一口气,再睡过去。看着父亲瘦到脱了相的面庞,我特别难过,那经年累月的伤、痛和恐惧,那无人关爱、四处流落、没有温暖的童年,成为刻在父亲心上、流淌在父亲血液里的噩梦,此后经年,多少岁月静好也未能弥补。

父亲16岁那年,跟随着招工队伍来到矿上,成为枣庄矿务局的一名工人。

矿上的工作很苦。半个月下来,村里和父亲一同招来的伙伴都偷偷跑回家了,只有父亲留了下来。别人有家可回,父亲没有家;别人回家有人疼,父亲没人疼。在矿上能吃饱饭,有地方睡觉,父亲很知足。长到16岁,父亲第一次吃到了纯小麦的大白馒头,真香啊!父亲说,真不知道自己曾经在地里种下过的麦种、收割回家的麦子,磨出面做成的馒头这样好吃!

父亲为人朴实善良,工作踏实勤勉,在矿上入了党,年年被评为积极分子,工作标兵。父亲对党和国家怀着深深的感恩,他常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如果不是共产党,谁给我这个苦命人活命的工作?对舅舅妗子,父亲也尽心回报。刚上班时,累死累活一个月工资仅十几元,父亲留下一半自己攒着,一半寄给舅舅妗子。后来工资二十几元了,父亲仍然拿出一半给舅舅妗子。父亲说,不管怎样,当年舅舅妗子能收留自己,给口饭吃,活下来,于咱有恩。

也许是骨子里的秉性,也许是曾经的苦难,曾经的被轻贱,被漠视,让父亲格外善良,格外悲悯,格外能体察他人的苦痛。因为自己吃尽了人间苦,父亲成年后,在他有能力去帮助他人的时候,他用自己最朴实的行动,把更多的爱和温暖送给了身边相识或者不相识的每一个人,如果看着别人吃苦受难帮不上,他就觉得是亏欠了人家,会内疚很久很久。

1980年夏天,父亲回乡帮助母亲收麦子。早上五点多下地,一气儿割到中午十一点多。日头晒得正猛,父亲和母亲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吃午饭。路过村后的池塘时,无意间一瞥,父亲发现池塘中间圆圆的、黑乎乎的,像是孩子的头顶在一起一浮,便想也没想,甩掉鞋子,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奋力游过去,稳稳地托住孩子,拼尽全力把他推向了岸边。孩子得救了,一上午粒米未进的父亲却差一点儿虚脱滑进池塘里。这件事情,我们从未听父母说起过。直到父亲去世,我们兄妹守夜的那几个晚上,母亲给我们讲述了父亲的许多故事。听着母亲的讲述,我想起了自己的一次经历,想起了一幕我永远难以忘怀、充满深深感恩的场景。

那是1989年的6月,我去县城参加中专预选考试。考试的那天,老天不作美,下起了瓢泼大雨,我穿着雨衣,骑着大金鹿自行车,拼命的往城里赶。雨越下越大,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脸上,迷蒙了视线。更要命的是,车轮被黄泥塞满了,任我再怎样使劲推都寸步难移。离柏油马路还有二百多米的距离,我蹲下身来,想扛起自行车。这沉重的大金鹿,对于一个弱小的女孩子来说,无异于千斤重担。这荒郊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可怎么办?眼看着考试时间快到了,我急得几乎要哭起来。

“珍姑奶奶,我帮你扛到马路上去!”随着声音,我看到了同样要去县城参加考试,一身泥一身水的光明——光明是我小学、中学的同学,虽然年龄比我大一岁,因为我家在村里辈份长,每次见了我们姊妹们,他都亲热地喊“姑奶奶”。暴雨中,光明吃力地扛起自行车,踩着泥泞,一步一滑地扛到了马路上,又帮我把车轮上的泥巴刮掉。一路上,顶风冒雨,紧骑慢骑,我按点走进了考场,顺利地通过了预选,最终以理想的成绩考上了师范,成为了一名人民教师。从此,再也不用在那样暴雨如注的天气里,在那样泥泞不堪的道路上,为了改变命运去抗争。

很多年,每当我想起光明有如神助般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那一瞬间,都会暗暗庆幸自己命好,关键的时候总有贵人相助。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是我的老父亲为我积下的福报——光明,就是当年父亲冒着生命危险救起的那个孩子。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父亲的善念善言善行让我们得以享到上天绵长的恩泽。

母亲还讲了一件事儿。那天,隔壁连华的媳妇一个人在家,上厕所时突发胃穿孔,疼得大声呼喊连华的名字。父亲正在我家院子里侍弄花草,听到叫声,边喊边往连华家跑去。门被从里面反锁了。大晌午的,上学的上学,下地的下地,打工的打工,没有一个人应。父亲跑回家,骑上自行车就往连华打工的毛巾厂飞奔。六十多岁的老人,来回骑了十几里地,一下车几乎栽倒在地。所幸连华听信儿接着赶回来,把媳妇送到汶上医院,又转到济宁医院,住了十几天的院,保住了一条命。医生说,如果不是及时发现,十有八九人就完了。

母亲向我们讲述的时候,语气很平静,仿佛这些波澜壮阔的救人壮举就是伸伸手就可以做到的寻常事。母亲缓缓地说,你爹,这辈子没少做了好事。年轻的时候,父亲是矿上有名的学雷锋标兵。拉着地排车,给单位去送东西,别人拉着东西去,空车回。父亲每次回来,总是会拉上体弱的老人、年幼的孩子,走一路,拉一路。别人笑他傻,父亲说,力气又不花钱,用了还有。有一次,父亲送货回来,遇到一位挎着篮子的老婆婆。老婆婆住的地方与父亲的单位并不顺路。十几里土路,父亲拉着老人,一路小跑着送回家,等赶回单位,食堂已经开过饭了。后来,有在路上遇到父亲的同事告诉父亲,那天父亲拉的是个地主婆。并且笑话父亲说,饿着肚子拉了个地主婆,值吗?老实的父亲憨厚地答了声:值。在父亲的眼里,生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父亲下葬那天,那些曾经受过父亲恩惠的乡亲,那些在父亲给予的糖果的香甜里长大的孩子,他们也早已为人父,为人母。他们领着、抱着自己的孩子甚至孙辈来送别父亲,他们和父亲一样善良淳朴的眼睛里溢满了热泪。

惟愿我的老父亲在天堂幸福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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