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初绍庆
春节期间,吸引人最多的莫过于看大戏了。
鲁北地区博兴一带,把单场的戏曲和舞蹈类节目称之为小戏,把连场戏称之为大戏,不管是歌剧、吕剧还是京剧。
从我记事起,每逢春节,村村都搭戏台子唱大戏。那时候,农村比较贫穷,还没有电视,交通又很不方便,到县城看戏还要花钱买票。因此,每个村里都有几个人挑头当导演,召集起一帮戏剧爱好者,自己排戏。
那正是吃“大锅饭”的年代。早上听到钟声下坡,晚上听到哨声上崖。我记得当时的口号是:“出大力,流大汗,坡里一天三顿饭。人上坡,锁看门儿,家家户户没闲人儿。”可是一交腊月,“挂锄钩子”了,生产队里什么活儿也没有,那时人们也不外出打工,正是排戏的好时机。村里的热心人就开始筹划剧本,挑选演员了。
一切准备就绪,开始排戏。排戏是非常辛苦的活儿。说是演员,其实多数是文盲、半文盲,斗大的字识不了半口袋,见了简谱,那可真是“洋鬼子看戏”——傻了眼。
我们村有个姓崔的,他曾经在吕剧团后台帮过工,坠琴、二胡拉得有滋有味,是我们村戏班子的台柱子。因此多少年来,我们村演的戏都很叫座。崔导演吃苦耐劳,不为名利,也很有耐心,排戏很有些经验。他先叫演员把剧本中个人的唱词背熟,然后挨个儿一句一句地教唱腔,一遍不行两遍,两遍不行三遍,不厌其烦,一直到教会为止。演员们排练从早到晚从不停歇,有时候排练到深夜。虽然非常辛苦,也没有一分钱的报酬,所用行头还得自己掏腰包购置,但是大家热情非常高,没有一个人中途打“退堂鼓”。
后来,大队里的干部看到大家非常劳累,也有利于队里治安管理,才给演员们按照出勤天数记工分。
开始都是演传统剧目,如《小姑贤》《王汉喜借年》《王定保借当》《喝面叶》《龙风面》等。从1966年开始,这些传统剧目都当作毒草来批判,村里开始唱新戏,如《风雷渡》《就是她》《白毛女》《三世仇》《刘胡兰》等,再后来就只演革命样板戏。
唱戏一般是从正月初二晚上开始。本村排练的戏唱完了,几个村就互相交换着演出,一直到正月十六结束。
提起村里演戏最好的角色,博兴一带要数我们村一位姓孙的。他从小就跟着村里的戏班子唱戏,虽然是男生,扮演的却都是旦角。无论是花旦还是老旦,是善良的女人还是凶恶的女人,演啥像啥,“念唱作打”样样出色。只要他一出场,还没开口,就会响起阵阵掌声。文革期间,村里演样板戏,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仍然登台献艺,真是英雄不减当年啊。
正月初二晚上开始唱戏,这一天孩子们吃过早饭,就搬着小板凳去占地方,一直等到晚上演出。晚上,锣鼓一响,就准备开演了。看戏的人非常多,除了本村的,外村的也来,还有很多从很远的地方趁着走亲戚的机会,为了看戏,晚上住在亲戚家的。大多数人不拿座位,站在那里,后面的看不到,就往前面挤,戏场子里的秩序比较乱,因此演戏的时候,大队里都要找几个厉害的“角色”维护秩序。
有些小青年儿,看戏的时候喜欢恶作剧,我就看到过一次。那次村里正唱《白毛女》。因为我年龄小,我站在杌子上看。我的前面是一个小青年儿,他前面是两位扎着大辫子的姑娘。借着人们聚精会神看戏的时候,小青年把两个大姑娘的辫子挽在了一起。姑娘们发现后,开始“流氓”、“混蛋”地骂起来。那位小青年也不生气,嬉皮笑脸地说:“这叫千里姻缘辫子牵,今后我不剃头了,也留个长发,扎个大辫子,把你们的辫子和我的系在一起。我领你们回家,当我的媳妇。”一个姑娘生气地说:“你回家做梦去吧!像你这样的缺德鬼,一辈子也别想找到媳妇儿。”这时候,有人出来打圆场,那位小青年才灰溜溜地离开。
看戏的搞恶作剧,有时候唱戏的也会失场。一个村里排练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那红灯是用一把掉了嘴的茶壶做道具。剧中有这样一个情节,铁梅看到奶奶擦红灯时说:“奶奶,你又擦红灯了?”平常排练的时候,扮演铁梅的经常开玩笑说:“奶奶,你又擦茶壶了?”。
正式演出的时候,演到这里,扮演铁梅的又说:“奶奶,你又擦茶壶了?”当时,台下一片喝倒彩的声音。散场后,她被导演狠狠地批了一顿。“奶奶,你又擦茶壶了?”还成了一句经典台词,为人们茶余饭后增加了笑料。
有时候,当演员的还不明不白的被人谴责谩骂。我们大队里演歌剧《刘胡兰》,扮演大胡子连长的演员,把凶狠毒辣的大胡子连长演得活灵活现。演出后不几天,他到湾头桥口赶集,一位老大爷看到他后,把他叫到跟前指着他的鼻子气愤地说:“你真是个大坏蛋!”。他还莫名其妙,问:“大爷,我们素不相识,你为什么骂我?”
那位大爷说:“你杀了刘胡兰,还杀了那么多共产党员,不是坏蛋是什么?”这时候他才明白,真是哭笑不得。
还有一件事,更是好笑。村里演出《红灯记》,扮演铁梅的姑娘和扮演鸠山的青年,在排戏过程中互相学习,互相促进,建立了感情。到了结婚年龄,他们到村革委会写信去登记。村革委会主任说什么也不给他们写介绍信,说:“你这个铁梅真是没有阶级立场,一个革命者的后代,怎么能和一个日本鬼子的宪兵队长登记结婚呢?真是天大的笑话。”后来,他们找到县里,由县革委会主任出面,村里才给他们写了介绍信,顺利地登记结婚。
最热闹的是唱对台戏。唱对台戏一般都是村与村之间,或者是外地的和本地的。扎上两个戏台,面对着面,都唱一样的戏,哪边看戏的人多,就算赢了,这个我没见过。但是,父亲经常说起唱对台戏的故事。有一年,从外地来了一个戏班子,要和我们村里戏班子唱对台戏,也就是比赛。远处的人听说后,都赶来看热闹,真是人山人海。晚上,两个戏班子都开始打起了开场锣鼓,都是打的唐僧取经。外地的戏班子打到了取到真经后,便打不下去了。我们村的戏班子,接着往下打,一直打到取经回来,仅这开场锣鼓,就把外地的戏班子比下去了。当时唱得都是吕戏《疯魔扫秦》,开场后我们村饰演疯和尚的演员,熟练精彩的武打动作,风趣幽默的表演道白,字正腔圆的唱功,把一个正直、幽默、嫉恶如仇的疯僧表现得活龙活现。还有那饰演秦桧的人,把秦桧的阴险、毒辣,工于心计也表现得淋漓尽致,赢得了观众的阵阵掌声。最后外地戏班子戏台前,连一个人都没有了,外地的演员们连妆都没撤,都跑到我们村的戏台前看起来,输得真是心服口服。天还没亮,外地的戏班子便拔锚开船——走了。一谈起这件事,父亲都会有一种自豪感。
现在,随着人们物质生活水平地提高,电视的普及,网络的升级,很多村早都不再自排节目了,但是还有些村庄仍然一如既往地坚持了下来。他们的坚持,不仅为节日增添一种祥和的气氛,使广大村民在欢乐中受到教育,也促进了社会的和谐。他们传承的也并不仅仅是一场戏、一个剧种,而是传承一种文化、一种文明,更是传承中华民族的文化瑰宝和传统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