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法忠
山里的冬季天更短。夕阳转瞬间就收敛了弱弱的光辉,沉入连绵的黧黑的群山,几块灰白的云染着淡红的颜色,晚风飕飕地吹着,尽管不大却充满了寒意。我缩着脖子,拎着人造革黑提包,快步走出九山车站,踏上了曾经叠印下我无数脚印的路。啊,家,娘,就在三百米的视野里。
胡同拐弯处的碾沟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弓着身子,两手攥着碾棍,正在吃力地移着步子,碾砣缓慢地似乎很不情愿地滚动着,吱吱嘎嘎的杂音、碾碎粮食的沙啦声顺风传来,阵阵北风撩起她的头发,隐约地露出花白的发丝。她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了,呵,我心里忽的一跳,一热,步子不觉快了起来,几乎是跑到她的跟前。
“娘……”我放下提包,望着日夜思念的娘,眼睛发涩,喉头发干,激动地喊了一声。我第一次离家到百里之外求学,又是一个月的时间,回到了娘跟前,千言万语只凝成了一个字。
娘定住身,把散发扯到耳后微黄的脸上泛着细密的汗珠,用衣襟擦擦流泪的眼睛——我知道那一年冬天,父亲等好多男社员都被编入基建连,驻扎在70里外的冶源修水库,贫困的生活逼迫刚生下我二姐的娘,煨热被窝掖好被角,天不明就起身去推碾。碾砣再沉,也要推起来,就像日子再难也要过下去一样啊,碾压带壳子的秫秫、干黑的地瓜秧子、棒槌子骨头、谷糠,还有放下已出嫁闺女应有的尊严从沂源刘家峪娘家借来的地瓜干、荞麦,要来的花生壳……碾压,过粗筛,再用细箩筛,再碾压……碾砣在碾盘上转起来了,寒冷的冬夜里便有了阳春的希望,走投无路的绝境里神奇地碾压出一条生路。产后身体极度虚弱亟需休养的娘,和当时的大多数农家妇女一样就用这些“高淀粉”加工食品,维持着八口之家的饭屋里不断烟火,延续着自己的生命和对婴儿的哺乳。而凛冽无情的北风,伤害了年轻娘的眼睛,此后每遇冷风,左眼就肿痛、流泪,时常擦泪以致眼袋以下皲裂、生疼,也只是奢侈地花掉九分钱,买一支食指一样粗细的润面油膏,涂抹几下了事。
“你回来啦!”娘打量着我,从上到下。我感觉到那慈爱的目光,就像一双温厚柔软的手抚摩着我!风,吹在身上,觉不出冷。
我走进碾道抢过碾棍说:“娘,我推,你扫。”
“你还是先回去暖和着吧。从学校大老远地回来,怪累的。”
我的心里发酸:我已经17岁了,还在让家里供我上学,不能为父母分忧出力,让年过半百的娘多歇息一会儿。其实,娘是闲不住的人,父亲曾戏谑她是天生操心受累的命,娘却一心想着儿子,让我回家歇着暖和着,自己在寒风里默默地机械的运转在这消磨了她青年、壮年的碾沟。“啊,什么是母爱啊?这就是无私的不求回报的母爱呀!”我在心里这样喊着。
娘左手握着笤帚,食指按住笤帚柄,四指配合,从碾磙的下面开始,边走边往碾盘上平摊,熟练地翻扫着棒槌粒儿,右手手心向内紧握碾棍,双脚一前一后用力蹬地,碾磙就轻捷地压在棒槌粒上。娘把蹦到碾盘边上的棒槌粒扫到中间,一圈一圈地重复着这动作。在碾磙巨大的压力下,棒槌粒子慢慢地变成了糁子。娘把糁子麻利地扫到碾盘的边缘,糁子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我无法计算娘的前半辈子在这狭窄的圆形碾沟里绕了多少圈,转了多少天、多少月!可我知道那沉重的吱呀吱呀转动的碾磙子,转走了娘青春的容颜和黑发,娘赚来了满脸的皱纹和周身的病痛。
望着那粗糙、皲裂的手面,惭愧、负罪的心理压抑着我,我觉得有些胸闷。
“在学校里,吃得还好啊不?”
我想把在学校里“吃食堂”,当作新闻说给娘听:萝卜或带皮没洗干净的地蛋剁得乱七八糟,清水煮熟了再加点菜籽油,一个月的佳肴吃下来直吃的胃里泛酸水,幸亏掺和着吃从家里带去的咸菜——娘用花生油混炒辣疙瘩咸菜丝、姜丝、葱丝、辣椒丝,满登登的两罐头瓶子咸菜不出两天早被同学“尝”净了。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娘,又想起清人蒋士铨的诗句“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嘴里出来的话就“心非”而“口是”了:“刚好啊。咱不是上粮所卖粮食换的粮票嘛,天天能吃上暄和白馍馍。就是没有您摊出的煎饼好吃啊。”
“奥。想吃娘摊得煎饼,这不好办?!咱这不是正轧棒槌子嘛,明早耽误不了你吃。临走,我再给你叠上一包袱,在学校里和馍馍调剂着吃。这上学,是大事;嗯,这吃饭,更是个大事。现在,可不是以前贱年的时候了,你又是发身子的年纪,考上(大)学刚好,考不上也别把身子糟了!有个好身子,干什么还挣不出吃得来?你说是啊不?!”娘看着我的眼睛,恣模悠悠地说。
“嗯,嗯……是啊。”我答应着,眼前现出两个多月前的两幕情景:高考落榜郁郁寡欢的我,得知刚刚由杨善中学改建的临朐县农技中学招收复读生,升学方向是农林院校,我抱着微茫的希望从床底的破纸箱里翻找出久违的课本,在屋里复习功课准备应考,娘给我端进热水、八月十五留下的月饼让我吃;让哥哥踩着凳子换上大灯泡,她在一边静静地看我,仿佛要将眼光中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注入到她不争气的二儿子身上。
报到的那天,娘大病尚愈,却到厨房里悄悄地煮了六个鸡蛋,又不声不响地塞进我的已装满煎饼、咸菜的人造革新提包,又执意送我去九山车站,父亲送我也不行,别人好歹劝不下……客车开动了,娘也跟着走了几步,右手食指擦着眼角,鱼尾纹抽搐着,一直望到汽车拐过山脚,秋风吹着她灰白的发丝……自以为坚强的我,坐在车里,眼角潮湿发热,终于抑制不住眼泪流出来。
我努力把思绪从往事中拉回来,若有所思,问道:“娘,你怎么自己来推,我四妹妹呢?”
娘淡淡地笑着说:“她在小屋里写作业呢,我没打搅她。这么点活,嗨,你娘有得是劲——还能干了!”她黄瘦的脸颊泛起些许红晕,漾着几分自豪。我低下头默然了,我想,右手握碾棍、左手攥笤帚,在碾沟里斜倾着身子推动巨大碾磙的人,还有什么呕呀吱嘎的世声听不的、听不懂,还有什么弯曲不平的路走不了、走不直呢?
轧完了棒槌子,娘麻利地收好糁子。我低头弯腰,想去端那盛满糁子的簸箕,娘双手坚决地夺过去,板着脸说:“男的要干大事,这是闺女该干的活儿!”说着,径直向前走去。
我提留起黑提包,跟在娘的身后,机械地迈着步子。想着娘刚才的话,望着娘一起一落的大脚,两滴热泪溢出眼眶,溅落在昏暗的小胡同硬邦邦的土路上。
哦,我的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