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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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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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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乡路

文/初守亮

一条路,是印满历史史册不朽的丰碑,喂养了乡路两旁阴晦而古老的村庄。

路旁的歌谣是土生土长的,和白杨、翠柳以及鲁北平原上的庄稼一起,用绿色的梦和阳光编织出的故乡。村子里的孩子,从小就站在路的一头张望,时光流走,孩子们腋下生出了翅膀,沿着这条路陆续飞走了。空巢多了,村庄空了,老了,它和村里的老人盘虬成故乡的根,顶着烈日和寒风,在温暖亲切的土地上,不断地伸展,伸展,伸展出一首悲怆且高亢的歌。

父亲就是蜷缩在路旁的那根沧桑的根,饱经风雨,历尽寒霜,他把汲取了一辈子的营养,毫无保留地注入到儿女的身上。我们繁茂了,结实了,父亲却干瘪成一棵树,一棵挣扎在严冬里萧条凄清的树,在冷风中摇晃。

聊懒的日子,我多次想把父亲树移栽到我们的家园,父亲却总是固执地如村前那条乡路,义无反顾的徘徊瞻顾于自由的原野,任凭岁月的车轮碾压。父亲目光坚定,远望着他一步步走来和他将要缓缓远去的路,神色淡然,仿若回忆着那些一路走来而不可复制的昨日时光。我知道,路的尽头,他会与这片炽热的泥土融为一体,守护着鲁北大地的雄浑与苍凉,他将和故乡的湖河乡路、树木庄稼一起,获得永生。

他是用了一生的时间,浇灌了儿女们的前程。如今,他又要用余下的所有时光,为我们铺展质朴的乡情。

逼仄的乡村,城镇的繁荣在回家的路上就沦殁了,依然蓬勃着的,是父亲一样的乡路和庄稼。它们兴盛,它们衰落,一年年演绎着一个村庄的图腾与衰败。

父亲当了半辈子的生产队长,他总是以身作则,总是把最累活脏活留给自己。他扶犁、耕种、割麦、打场,用一股总也使不完得劲儿,把每一项工作都踏实地示范给大家。下工后还要四处转转,准备分配明天的活计。小麦、玉米上了场,他却如长在田野里的草,无论贫瘠或肥沃。夕阳下,父亲倒背着手于田埂上行走的剪影弯驼了,就像平原上籽粒饱满的稻子,在乡路、在畦埂上垂首静立。

佝偻的腰身是父亲对乡路弯曲的呈现与敬仰。

不经意,乡路就弯成父亲年迈的样子,颤颤巍巍,老气横秋。这辈子,他将青春的豪气与坚韧,一股脑的托付给了乡路,倔强地种进了土壤,献给了我们。变形的骨骼,是对大地与乡路的无限敬畏。

土坷垃里刨食,造就了那代人的愚昧与守旧。父亲就一味地想把我们圈养在家乡的田地,只要地里能够长出庄稼,养活一家人就行。他极力地阻止我写写画画和雕刻,我却厌倦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模式,跨越田埂,坚定地沿乡路向另一头迈进。虽然没有明确的方向,但艺术和梦想的神圣与城市的灯火,点燃我那时澎湃的心扉,留给父亲的依然是庄稼与乡路,还有村庄巷陌烟雾迷离中轻声地慨叹。

一直以来,他愿意相信,只有大地才能给我们生存的河床,他怀揣着这种人生信条在乡路上缓缓行走,乡路在鲁北大地上蜿蜒远去。

勤劳的父亲,就是乡路两旁的庄稼,他抽空就钻进无垠的绿色中。这辈子,他是用自己的生命来养育这些赢弱的生命,养育我们。不管条件多么恶劣,每时每刻,每一根经络,每一条血管,都与大地相连,与乡路相连,与我们的心相连。

记忆的故乡,父亲在田野里伫立成一棵树,一棵普通的白杨树,年轮在他的身体里刻下了艰辛与节俭,庄稼记录了他的年龄与四季的变换,春夏秋冬,年年月月,在黄土地上摔跤,乡路永远是树和庄稼朝夕相伴的情侣,它见证了父亲一路走来的风风雨雨。

人们总喜欢用路去丈量一生的命运,不管是安土重居还是寄居城镇,只要是村庄的娃娃,这条路上都清晰地印记了他们的足迹。它像父亲张开的双臂,把我们和村庄尽数揽入怀中。但更多的人不愿做时代的俘虏,奋力挣脱它。我也是村里为数不多的逃离它的其中的一个,我儿时的伙伴多数认了命,一辈子推着车子,扛着铁锨、䦆头,像父亲一样,在这条乡路上奋力跋涉。

于是,乡路成了每个人精神的寄托与决定命运的载体。其实,它更像一盏指路明灯,照亮了来路和去路,也照亮了人们的内心。村庄、庄稼、树、过去的、眼下的,以及父亲与庄里乡亲,曾经在乡路上徘徊瞻顾,很多年轻人就像出笼的小鸟,振翅高飞了,只留下和父亲一样,把自己一生种进泥土的人,陪伴着乡路。

一盏灯就是一颗心,乡路途中的每一个站口,都辉煌灿烂,闪闪烁烁,都是一个个用家和爱堆积出来的故园。母亲说,离家再远,路总会在你脚下铺展,乡路偎依在大地的怀抱,就如一个淘气撒娇的男孩,理应得到父母的恩泽。

父亲便成了我的朝圣者,父亲的乡路便是朝圣路。多年来,在我心中,不止一次的朝拜他、敬仰他,把他安放在我心灵深处的至高点,每到春暖花开的日子,路边铺满鲜花碧草的时候。我踏春而去。

然而,父亲更是一个虔诚的土地的朝圣者。他以身作则,带头犁地、耕种、植树,河堤路边、房前屋后,土地就是他的生命的全部。他就是一个侍弄田地的专家,年年岁岁用土壤濯洗自己的灵魂,他一头扎进这块土地,把自己交给土地,一生一世不回头。

他质朴勤奋。土地使他的身体弯曲苍老,乡路锻炼了他坚强踏实的身心,他起早贪黑,任劳任怨,生活纯朴的如同这纤瘦的乡路,平静而心无杂念。

父亲就是生长在鲁北乡村的土著。

我却忤逆地逃离了父亲的乡路,在我的心灵世界里幻化出许多绚烂多彩的人生图画。每一张都充满青少年烂漫活力的蓬勃朝气。而思想封闭的父亲,一直固守着过去的传统观念,在他的生命词典中,只有脚下的乡路与庄稼。

即便如此,父亲的内心是充实的,对生活充满了希望,他就在日复一日的时光里,不厌其烦的修理着他的树、侍弄着他的庄稼,和植物们交心、微笑。在我心里,父亲对粮食,在很大程度上要超过对我们的爱,因为,他对那条丈量了一生的土路和那片炽热的土地,爱得深沉。

呵!乡路,是人与庄稼匍匐在大地上的经络,流淌着龙的血液。父亲与它无话不谈,视它为今世的挚友、亲人。春风吹过来,向他伸出温暖的手,把乡村忙碌的日子清点出来,小心翼翼地种进泥土,再用黄河水唤醒。袅袅的炊烟,把父亲散落在地里的脚印捡拾、捂热。父亲就是一粒鲁北乡村的火种,点燃了这片沉睡的土地。

乡路迢迢,很多人从这里走向远方。父亲走了一辈子,他的乡路依然坎坷而迷茫。

父亲生于斯长于斯,年年播种,夏种秋收,把根扎进每一块田地,庄稼一茬茬交付与农民,父亲也一季季把命交付于大地,他和庄稼从没私心。而我们这些漂浮在城市与乡村之间的浮萍,在城市的诱惑下,将根须裸露于钢筋混凝土的夹道里。

父亲在路上徘徊,倒背着手,嘴上叼着半根烟,苍苍白发透过光阴淘洗,同故乡一起老去。曾经的过往就如秋风中黄叶飘落,抚今思昔,多少的人和事以及房屋、树木,都在乡路的记忆里归于尘土。乡路,永远的乡路,静脉曲张般的乡路,弯曲在父亲心中的乡路,承载了大平原多少贫穷与苦难,它就像一个散落于乡间的、永远也讲不完的沧桑故事,充满泪水、艰辛与欣喜。

乡路弯弯,载着父亲和所有事物的故事与信仰,载着几辈乡人的念想与希望,在这块被盐碱腌制过的土地上拓展、延伸。父亲拄着拐杖,坐在门口翘首以盼,细看土地深处,一条条整修的乡路,平坦笔直,跌宕不羁,正如平原上世世代代生活着的乡人,瓜瓞绵绵,生生不息,绵延着甩向平原深处,那抹用铁锨一次次翻过的乡音,依旧清晰。

乡路漫漫,父亲用一辈子的时间,都没有走到路的终点。父亲说:我愿意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满坡遍野的小麦变成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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