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付春生
经这里到处都是地。一张纸一张纸一样,只要能书写的地方,到处都是诗意葱茏的盎然。
一只鸟儿连着一只。不论飞到哪儿,它们看到的不是豆子就是花生,不是玉米就是麦子。还有野兔、松鼠、狍子,蜻蜓、蚂蚁、蝴蝶等。显然,它们已把这里当成家了。像农人一样,有山水环绕,有绿树成荫,有一堆一堆庄稼,谁不愿意一颗心在这里停泊呢?
雄鹰翱翔在天上。这是怎样一个如火如荼的所在啊!那激情就像地里的一团火,只要不在石上,不在河中,随便一个地方,人们就见缝插针,开拓荒田。大地的模样在人们的手中切换,在人们脚下跃动。和着有力的节拍,泥土和䦆头奏着一曲火热的歌——高音在山上,叮嘱人们,沉闷作响,䦆头就遇到了一块石头。他们一个个捡出来,再把那些青草翻下去,形成高山上的汗地。低音在山下,那是最深的寄托,肥沃,宽厚,盛放着农人们最茁壮的玉米和麦子——那是一片片水浇地。
我曾和父母在山上行走。因边边角角都是庄稼,每一个季节都欣欣向荣。走过一洼又一洼,高高低低是庄稼,高的是高粱,低的是芝麻,不高不低是棉花。母亲总是这样说。后来我又听她说,这不是她的话,是老祖宗留下的唱词。多么形象的描述啊,庄里有庄稼,有绿色,人们就有歌声,有唱不完的安神曲。飘飘渺渺,明明暗暗,环绕在每一株庄稼的根脉里,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力量。
曾经的庄稼满坡。人们把脚下踩得实实的,一路延伸。那时脚下是带风的,他们看不到地里有一棵草,更看不到一块地闲着,风风火火往地里赶。因为庄稼多,山里的气氛就浓烈,味道就厚重,整个山都飘着一种五谷的清香——丝丝缕缕,多维度凝成一种庄严的承诺。我那时总爱和姥爷坐在一块石头上,看天上的云,看地上的水,看山里缥缈的庄稼,闻庄里溢出的味道。有时,呼啦啦一阵风,会把玉米叶子像水袖一样翻起来,和山里的谷子、芝麻、豆子一起和声。从山谷到山顶,充满着层次感和节奏感——那是瞬间铺遍的弦乐声,丝竹声,诵经声,一切入心,入脑,入肺,把整个人都充盈起来。
河沟被水冲得饥肠辘辘的,一个个光溜溜的石头和水相遇发出的哗哗声,冲击着水草,撞击着浮萍,就像我们肚里的馋虫——那山里果实诱发的哭闹声。山上,树上,地里,都是可吃的东西。我们在山上割草,拾柴,到了中午就用这些充饥。一挂一挂,一枝一枝,一地一地,水生已经沸腾。
柿子是软溜溜的,酸枣是红艳艳的,还有萝卜、蔓菁等,一个个直挺挺,立戳戳,从生到熟,一直在等着我们。河流,清泉拧成,清凌凌,光净净,能照见人的影子和天上的彩云。我们洗掉泥巴,咬上一口,脆生生,水灵灵,萝卜、蔓菁都透着清澈和纯真,像圣人的心。在花村,在有庄稼的大地上,花生、红薯、棒子等都是行者,它们行走在人的饥肠里,行走在人的心灵中,有它们在,农人们就不再感到孤独和寂寞。
那时,每一条路都辉映在人的身影中,白天是,晚上也是。星星点点,月色朦胧,一切都在虚幻的荧光中沉着。白天万物苏醒,到了晚上都昏昏沉沉。包括那些禽、兽,还有那颗最出力的太阳鸟儿。人不能入睡,因为还有一大摞一大摞萝卜、蔓菁待在那儿。人的一颗心焦着,等把所有的东西都弄回去,才能安然入眠。
和执念较劲儿,丝丝缕缕的牵挂让农人双手麻木,精疲力竭。他们拔拔停停,停停拔拔,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地情缘啊。所有的根连着。拔完所有的萝卜、蔓菁,天已经黑了。他们担着满满的两筐在山路上走,死沉死沉的——这大概是除红薯,最重的一种食物了。野草绊着腿,不知农人的艰辛,萝卜、蔓菁知道。它们考验着人的耐力,考验着农人在黑暗中行走的能力。好在人们已熟悉了这羊场小道,熟悉了这里的每一块石头,熟悉了这里的每一条河流,知道怎样躲开山石,越过河流,怎样绕过那个坎坷凹凸回家。
我有一次在山里遇到了在那里砸核桃的远房舅舅。他一边抠里面的黑仁一边说,现在想起我们那时担蔓菁的经历,真不敢想象啊!二千多斤蔓菁,白天拔完,晚上还要往回担。我死死地跟着父亲。那时才十八岁,他担得多,我担得少,硬是摸着黑把所有的蔓菁都担回家。那天晚上,我感到浑身像散了架,腿都僵了。不过那时熬出的饭可真甜,津津有味。尤其是那块最远的坡地,长出的蔓菁特别甜,特别浓。现在不费时费力,再也找不回那个味道了。
平平的,农人们不会亏待任何一块土地。欣然接纳了它们,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没有远近亲疏,再远的土地也要给予它们最精心的照顾和呵护。
一架小溪弯弯,曲径通幽。河水哗哗而下,我们逆流而上。那时总跟着一只狗,我和父母到老虎洞下那块地。据说那儿是老虎经常出没的地方。但自从有了地,有了犬吠,老虎就再也不敢靠近了。黑黢黢的,只留下一个空洞的传说。
确实,洞下沟不是一般的地,崎岖难走,离村约七八里。一路上,高大草木招摇,横七竖八扫着腿,圪针扎进皮肤,让人感到像走进了一片荒蛮野林。但到了这里,土地并没有那么草,反而谷子长得特别旺,像孤苦的孩子受了点特殊照顾,那么知足,那么卖劲。那天,我和父母没有拔什么草,只是将茂盛的谷子间了下,让那些抢先发展的快走,快跑。
我知道庄稼长成今天的模样,完全是什么起了决定性作用——庄稼一支花,全靠肥当家。当时春节,父亲根本没心思好好过。一过初二,心就慌慌起来。被那块地牵着,一刻不停地拖拽,不管路途多遥远,多难走,也要让那满满的两筐粪到达。
他一路换着肩,从左边到右边,再从右边到左边。父亲实在顶不住了,就坐在半途歇息。听听流水,看看鲜花,让这些风景把自己的疲惫冲走。那时我想,父亲简直就是担着两筐土在走,就一点点养分,值吗!可父亲从不想这些,从不计较时间和成本,只是满足内心的渴望,向更高处出发。他向土地施肥的同时,也向自己施肥,让内心更加充实,不让它有一个边角的缺口。
那时大山总是温热的,是人把气息带到了那里。还有牛和狗。一声长哞,能把整个大山唤醒,一声狂吠,能让整片土地欢腾。那时我曾到很远的地方放羊。尤其是阴雨天,乌云密布把整个山罩得黑压压的,让人紧张,让人害怕。但此时,若能遇上几个农人,或蹲在田里锄草,或站在地里间苗,一下子就放松下来。那兴奋,那温馨,那激动,像一股暖流一样围拢过来,瞬间击垮内心的惊恐,让一颗心得到安宁。
我不知道,为什么世界上总有一些悖论。象有齿而焚其身。我们村自从外地人发现这里有大量矿藏后,就再也不得安生了。世世代代耕作的田园生活一下子被戳穿——村里建起了一座大型炼金厂。一排排大厂房,一台台大机器轰鸣着,把大山钻得千疮百孔,浑身战栗。岩石层成了隧道,水流也被截断。曾经的水田变成了旱地,年轻的农人变成了厂里的工人,只有老人还坚守着旱地生活。
的确,有厂子比有地富多了。自从建上金矿后,虽然工资不高,但农民们的腰包鼓了。有了钱的发酵和唆使,许多农民的心开始恣肆,离开土地。但村庄变了,再也没有原来漫山遍野的庄稼,瓜果飘香的味道。那时春天,桃花、杏花、梨花竟相开放,绿油油的麦苗肆无忌惮地铺陈,泉水叮咚作响,白云装饰的大自然和农人们的劳作交相辉映,同频共振,让每个人都耳清目明。那时清晨,当旭阳初升,百鸟齐鸣,荷锄带犁的农人们牵着牛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跟着一群蝶,闻着果香一样的空气,望着精彩纷呈的山野,惬意和舒爽写在脸上,每个人的脚步都变得那样轻松和自信。
但,老农们的耕作终将无法托起丰收的气场。越来越多的土地被厂里挖出的碎石掩埋,越来越多的杂草开始肆虐蔓延,把土地吞噬。村庄好像病了。
农人们不再神采奕奕。庄里没有庄稼,瓮里没有食粮。工资变得低微。他们开始感到空落和没底。矿石挖完了怎么办?家里有粮,心里不慌。一个冥冥的召唤在把他们召回。农人们又开始重返土地。该上班时上班,下班后又到田里耕种。大舅说,看你们美的,单位的活儿少,地里的活儿多,到那儿歇会儿,再到地里干活儿,工资一点也不少。
的确,和工人比,农人们太苦了。但有这点粮食和菜蔬补贴,吃喝不用买,且都是山里的土,山里的水,加上亲自耕种,味道就是不一样。
母亲就是因为喜欢吃自己种的菜和粮,才不抛下那些地。父亲去世后,本可以由我们弟兄仨照管,什么也不用干。但她谁家也不去,不舍得一亩三分地。土豆、白菜、豆角,什么菜都种。母亲说,你对庄稼好,它们就对你好——长得精精神神,欢欢喜喜,用最热情的方式报答。你对它们不好,它们对你也不好——整天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与其面对着痛苦的表情,何不勤奋劳作,让自己开心呢。
一天天劳作,让母亲的身体倍儿好。外面新鲜空气加上体内热量循环让疾病难以丛生。不过,我还是挺担心她的身体。毕竟一个老人在家,有个头疼脑热的,没人管。母亲总是说,没事,没事,有福呢,有福呢。
母亲说的福就是福勇,是我碰上那个砸核桃的舅的儿子。十几年前,当很多年轻人开始上班或外出打工的时候,福勇却接过父亲的衣钵干起了村医。人少,病人当然也少,挣不了多少钱吧。有一次,我见到福勇问。是啊,不过,村里总得有人干吧!尤其老人,外出难,身体弱,到了晚上有个急病啥的,咋办!母亲说,福勇几乎成了她的保健医生,不论遇到什么大病,不论白天黑夜,一打电话准到,比儿子还管用呢!我在村微信群,经常看到福勇发的医疗信息:什么时候该体检啦,什么时候市里医生来免费会诊啦等等,他都第一时间传达。看到这些,我一下子放松了很多,踏实了很多。有一次在群里留言:福勇,你给大家带来多大福啊!真是村民的保护神。他轻描淡写,都是应该的。
时常欠费,药价又低,我有时真担心福勇会离开,毕竟还要养家糊口呢。他说,你放心,哥,兄弟绝不会离开,除非这村子搬了,没了,我会永远守在这里。看得出,福勇很坚定。背着祖辈们的衣钵,看到每一种疾病在自己的手中药到病除,内心无比充实,比有钱有物还获得多哩!
除了疾病,母亲的安全也是我时常牵挂的。每次打电话,我都要叮嘱她,注意电、煤气等,别让这些杀手把你伤了。没事,没事。母亲总是说,咱村有电工,经常来查,青好着呢。
母亲说的青,是我们村的“能工巧匠”,会木工,会电工。记得小时候,家里的桌子、柜子都是他做的。坚固不说,还会雕出各种花纹,简直是一件件美轮美奂的艺术品。现在呢?我问。用户虽然不多,但只要有人要,还做,青说。有时怕把手艺丢了,即使工钱低,也帮人家做,为的是那份情结。青的电工知识也不知从哪儿学的,不但一直没丢,而且还不断补充,适应新技术带来的生疏和无措。他说,只有这样才能给人们带来平静和安宁。
母亲年轻时喜欢去北京三姨家。现在老了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守着一片庄稼。其实谁不想拥有一片庄稼呢,踏踏实实地守着,内心就不空虚,不寂寞,蓬蓬勃勃的一直长在地里,长在心里,长在希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