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坚
唐诗里的村庄
母亲教我的第一首唐诗是唐代诗人韩愈的《暮春》,后来我一直熟记着这首诗的内容:“草木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记得母亲有一本封面都已经破损的《全唐诗》,珍藏在老屋的榆木箱子底下,母亲视做珍宝,一般很少拿出来,怕顽皮的我给撕坏了。那年春天,母亲带我到村庄外去挖野菜,因为我家居住在村庄的东头,往西去村外要路过好多人家。村庄里一般人家的房屋周围都是用杨树枝架起的栅栏,村民们秋天从杨树上砍下来枝杈埋在土里,到了春天,许多杨树枝都成活了下来,渐渐的长成了参天大树。春风一吹,杨树在春风的吹拂中萌芽绽蕾,很快杨花就从杨树的枝杈上向四面八方飘散,纷纷扬扬漫天飞舞,整个村庄都弥漫在杨花的世界里。母亲牵着我的手,边走边一字一句在弥漫的杨花里教我:“草木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我用稚嫩的声音一字一句的学着。然后,她用手指着杨树上正在飘舞的杨花,闪动着明亮的双眸,接着教我背诵下一句:“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我望着天空上飘舞的杨花,又望着在飘舞的杨花中朗诵唐诗的母亲,大大的眼睛,长长的辫子,浅黄色的围巾,杨花飘舞中朗诵唐诗的母亲真美!母亲一遍又一遍地朗诵,我一遍又一遍地跟着背诵,等我们走出村庄的时候,我已经完全背熟了这首唐诗。
母亲领着我走上村外的河堤,河堤的北边是刚刚融冰的西大河,南边是一望无际的原野。春天的原野经过牛羊无数次光顾,有些光秃秃的,远远望去根本看不到一丝丝绿色,我纳闷母亲领我到哪里去挖野菜?一路上母亲顺口朗诵唐代诗人韩愈的《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我也一句一句的随着母亲背诵。母亲领着我走下河堤,她放下白柳筐,取出里面的小刀,她开始寻觅原野上的小白蒿,老鸹筋,婆婆丁……啊!看似光秃秃的原野上,如果走近就会发现冒出来的一簇簇的灰白色的小白蒿,浅绿色的老鸹筋,还有贴着地皮生长的碧绿色的婆婆丁……母亲一边挖野菜一边教我背诵下一句:“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我一边大声地背诵,一边欢快地在原野上寻觅着我熟悉的野菜,一边呼叫着母亲,母亲也欢快的应答着。原野上飘荡着的唐诗和着我们母子欢快的笑声……等母亲把柳条筐挖满,我又背会了一首唐诗。
吃过晚饭后,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当时我家住得是土坯房,木窗棂上糊得是牛皮纸。南风雨时,雨滴噼噼啪啪敲打在牛皮纸上,不长时间屋顶也开始漏雨,母亲先是找来脸盆等接雨,然后会用一块塑料布挡在头顶上遮雨。在塑料布下的空间里,母亲把我搂在怀里,屋顶漏下来的雨水落在脸盆里,发出滴嗒滴嗒的声音,和着外面的雨声,让人难以入眠。这时,母亲还是会给我朗诵唐诗,是唐代诗人杜甫的《春夜喜雨》。母亲轻轻地朗诵:“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我轻轻地随着母亲背诵。接下来两句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我也轻轻地随着背诵:“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母亲一遍又一遍轻轻地朗诵,我就随着雨声一遍又一遍地背诵,在母亲的朗诵声里,我静静的在她怀抱里睡着了。我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才睡的,但那个雨夜母亲教我背诵唐诗的情景却深深铭刻在我的记忆中……
不久后母亲因病去世了,母亲那本破损的《旧唐诗》我一直珍藏着,并且熟练的背诵了里面所有的唐诗。每当春日来临,我都会走回村庄里,在飘扬的杨花中,在长满野菜的原野上,在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里背诵唐诗,在唐诗里回忆我从前的村庄,回忆在村庄里朗诵唐诗的母亲。
石井•碾房•打谷场
石井、碾房、打谷场就是村庄的定义。水是生命之源,虽然在天干地支里水并没有靠前,但先祖们不管是挑挑的担担的走关里的还是闯关东的,选一处地肥草美的地方歇息驻留,垦荒种地娶妻生子,繁衍生息,从风雨飘摇中的窝棚到鸡鸣狗吠炊烟袅袅的村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质的好坏还是很重要的,一个村庄的人有一个村庄人的特点。老辈人说水井的选址很讲究,必须建在龙眼上,所谓龙眼就是岩层较深,水量充足,水质甘甜,那样水就永远不会枯竭,砌井的石头必须方方正正,石头于石头间压合的要恰到好处,井就会稳固,不会藏污纳垢。砌井也和人生一样,端端正正做人做事,就会稳稳当当过一辈子。村庄里的人对一口井是相当敬畏的,大人们绝不会往任何一口井里乱扔污物,大人从小也是这样教育孩子的。辘轳是一口井的灵魂,嘎吱嘎吱的摇动声中,一桶一桶清凉的井水,村里人用扁担随着颤颤悠悠的节奏,隐没于幽深的青石小巷,灶台里燃烧着热旺的火,烟囱里飘渺的炊烟,装饰着一个村庄的晨曦与黄昏。
记得我第一次担水,是父亲出远门,比预期迟归,家里水缸父亲临行备好的水不够用了,母亲领着我去水井担水,因为是男孩子,男孩子的责任感让我接过母亲肩上的扁担,开始怎么也挑不稳,母亲就教我挑水的要领;先把两个水桶的井水匀均匀了,扁担一定挑中间,掌握了要领以后我顺利的帮母亲把一担水顺利的挑回家了,看到母亲脸上欣慰的笑,我感到做为儿子为母亲分担生活的自豪感,母亲不单单是在教我挑水,也是在潜移默化的告诉我做人的道理。
在一口井里,月亮才会离我最近,我总想去攀爬那一棵神话传说里的月桂树,握一握吴刚哥哥那一双有力的大手,扶摸嫦娥姐姐飘逸的长发,谛听星星与星星的私语。
即使一口井废弃不用了,一口井的石头也没人乱用,更没有人随意填埋一口井。偶而听说有人投井自尽的,那个人往往被村里人鄙视,也是对一口井的亵渎,一口井默默的承受着尘世的冷落,一口井盛装着村庄的忧伤和欢乐,一口井就是一个村庄的图腾。
村庄的碾房是用村外草地上的草坯子建起来的,挖草坯子一般在春秋之际,那时草已经不茂盛草根却紧紧缠着泥土,不松散不酥软。挖草坯子一般用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经过岁月的历练,上了年纪的老人一般干活都有窍门。而搬运草坯子就得用青壮劳动力了,载拉草坯子用的畜力车一般都是四套的牛车或者是马车,赶车的车老板宏亮的声音响彻整个村庄。用草坯子建房要求相当高,一点也不能掉尺和掉线,碾房垒砌的时候把角子的师傅很重要,一般木活瓦活都得通,否则就会坍塌。
碾子的刻凿大多都是请的南方的石匠,他们骑着小毛驴进深山选料,等村里人运回来后,才从自制的褡裢里翻出锛子凿子等专用工具,在选好的石料上不紧不慢的杵凿,等碾台和碾子杵凿好后,还得在碾子两边靠中间的位置安碾脐子,木匠把碾台上的碾柱和碾框也做出来了,在碾柱上还得规则的砸进铁匠打制的长方形小铁块,那样会经久耐用,这样把碾子抬到碾台上,安好碾柱和碾框,还得在碾框上拴上皮匠编的皮套,经过多位精工巧匠通力合作下一座碾子就完工了。南方的石匠边劳动边和村里帮工的村民讲述带有水乡味道的故事,在他回南方许多年后现在还在流传。
碾房一般没有门窗,夜晚就成了无家可归的鸟雀们的天堂了,一些人活灵活现编撰的妖魔鬼怪的事件发生的地点往往也在碾房,大人夜晚路过碾房心里都发毛,别说我们小孩子了。推碾子时七大姑八大姨会把东家长西家短飞快地宣传,而且是带着评论,好像是一杆秤称着天地良心。推碾子一般都用毛驴拉,系上套戴上蒙眼布,小毛驴打着喷嚏,一圈一圈总是在一个圆里走,推碾子虽然走的是圆,但把村庄的日子无限延长。
打谷场一般都在村庄的旁边,打谷场没有归属权,没有姓氏,也不会有围墙,打谷场附近不能有树木,打谷场的风畅行无阻。打谷场里东家的谷子西家的高粱,从村庄的四面八方的田地里,在节气里依次进到里面。打场的时候,那是风的天下,没有好风再好的扬场把式也得等待,一场好风会把各种庄稼的虚实分得清清楚楚。碌磠、木锨、四杈轮番上阵,它们会给秋天一个完美的句号。
听父亲说,有一年大旱颗粒无收,村里人大多都出外逃荒去了,打谷场孤零零的坚持等待了一年,寂寞的时候打谷场挽留不住一只飞鸟,一阵一阵的风空空而过,那一年的打谷场默默的盛放了一个村庄所有的痛。
打谷场里的稻草人默默的守护着丰收后的日子,它对视着天空飞过的鸟儿,寂寞时自己歌唱,秕谷萌芽不了打谷场的春天,打谷场只是短暂的收藏了村庄的秋天。
如今,石井、碾房、打谷场离我们越来越远,成了我们刻骨铭心的记忆,总觉的村庄缺少了韵味,找不到村庄的灵魂,梦里时常梦见一口甘甜的石井,一座低矮的碾房一处盛放丰收的打谷场。
远去的耕牛声
又到了春耕的季节,前不久,去参加文学活动。第一次坐飞机,在飞机舷窗上俯瞰田野,它们就像放在地上的一册册田字格,一行行的田垄像横格,田垄里一堆一堆的粪堆,像是田野里一个一个的标点符号,我想里面一定写满了,一段又一段魂牵梦绕的故事,在这个春暖花开的季节里,它们也应该像种子一样萌芽生根开花结果。
许多年前,农村刚刚实行家庭包产到户,我清清楚楚记得,在生产队大院,通过抓阄,我家分到了一头生产队里最好的黄花耕牛,说它最好是因为这头牛会驾辕拉车,又会拉犁耕地,劲头十足而且正当年。因为牛特别认生,所以,那天父亲在叔叔的帮忙下,两人一个在前面拽,一个在后面赶,费了好大劲才把黄花耕牛赶到家。到家以后,父亲给黄花耕牛添上早已准备好的草料,虽然有好草好料的待遇,牛到了陌生的新环境,肯定不适应,到了晚上一直哞哞的叫,村子里别人家新分的耕牛也跟着叫,此起彼伏的牛叫声惊得村子里狗也跟着叫,牛叫声和狗吠声让村子里的夜晚顿时热闹了起来。有了耕牛,种地的木犁也很重要,父亲从仓房里取出去年秋天预备的一截榆木,做犁杖用的榆木必须是干透的,有一定弯度的榆木。做犁杖的时候,父亲请来了村庄里的木匠独眼二叔,经过独眼二叔推削砍凿等工序,犁辕、犁把、犁键,犁托等构件安装到一起,再安上犁铧以后,一台木犁就成型了。这些活计都是在耕牛的牛舍边上完成的,我看到当一个木犁杖完成的时候,正在反刍的牛,停止了反刍,看着木犁杖摇头甩尾,像是触动了它潜意识里记忆,然后哞哞,哞哞的叫了起来,引的独眼木匠二叔一边收拾工具一边笑。
万事俱备,只等一场春雨,几场春风刮过之后,一场春雨准时的来了,这时黄花耕牛被父亲饲喂的膘肥体壮。和表叔家约好第二天开犁,在开犁的头一天,父亲牵着黄花耕牛来到倒塌的娘娘庙遗址,撒一些五谷,焚一柱香,祈祷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就开始播种了,种地这几天,农村的学校一般会放假,我们这些学生会跟着大人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那几天给我分配的活是滤粪,就是把堆在地里的粪均匀的洒在点过种子的垄沟里。这个活我爱干,因为种地时滤粪的人可以换班,一个人滤一根垄的一半,牛犁往另一半犁的时候有休息的时间,然后等犁杖犁过来。犁地的时候牛会摇头甩尾驱赶蚊蝇,也会不时哞哞地叫,随着叫声,耕牛稳稳的迈着脚步往前拉着木犁,只见黑黑的泥土被铧犁翻向两边,同时也把耕牛的蹄印和叫声翻到泥土里。。到了地中间,就轮到我休息了,牛叫声越来越远,这时我就躺在地上,看天上洁白的云飘过,听远处池塘里一阵接着一阵的蛙鸣声。想象云上一定有一座我从来没有见过城市,云上的城市里一定有村庄里所没有的玩具,糖果和小人书。还没等我想完,哞哞,哞哞,耕牛的叫声渐渐由远而近,我的天马行空的思绪马上了回到了现实,还得紧紧追着牛犁后面滤粪。哞哞,哞哞,一声又一声,耕牛的叫声里,消隐于一行行的田垅里。哞哞,哞哞,一声又一声,耕牛的叫声里,犁出了一行行的田垄犁出了农人春天的希望。
一直到一片地耕种完收工,收工是一天最美的时候了,父亲牵牛套好车,我帮着他装好耕地用的绳麻犁套。坐在牛车上,夕阳在我的身后渐渐隐入树林里,晚风渐渐大了起来,牛慢条斯里的拉着车,哞哞的叫着,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接着一声的牛叫声被晚风吹走,村庄越来越近。这时,村庄里的牛叫声又开始此起彼伏的叫了起来,紧接着一阵接着一阵的狗吠声也响了起来,里面还混杂着鸡鸭鹅的叫声,黄昏的村庄热闹极了。炊烟越来越近,我隐隐约约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二十多年过去了,田野上春播都是机械化了,田野上听到的是一片又一片的机器声。那些过去耕种用的绳麻犁套等农用具只能在博物馆里才能看到了,每当春风吹起的时候,我的耳畔都会有耕牛的哞哞声想起,一声接着一声,渐渐清晰又渐渐模糊,我不知道心底是失落还是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