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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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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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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穿澧浦

文/窦永堂


这一夜,为波浪拍打的北渚,并不安于梦境。

晨曦尚在天外。八百里洞庭于北渚四面萦水,袖珍如横黛、似青螺的北渚,在淡淡的天光下恍如隔世。寻觅了整日、五内焦灼的湘夫人,却没有打卡的心情与之凝神对视。

舟船劳顿了一日,枕在人去楼空的秋凉里,为湘君行踪把脉几近迷乱的湘夫人,终将这望穿秋水的一瞥,遥遥地投向了澧浦……

这将是寻觅的最后一站了。



据张元勋先生《九歌十辨》之《二湘辨》考据,无论是湘夫人的“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还是湘君的“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无论是“涔阳”“西澨”,还是“涔阳之极浦”,所指皆为“澧浦”,即沅澧下游二湘先后寻觅过的涔阳东部水边。这个犹如“百慕大三角洲”的神秘地带,正是让二湘最为缱绻销魂、断肠伤怀之地。

一夜无眠的湘夫人披衣出户。仍在摇荡的小舟“飞龙”,西顾的神情已显性直露。“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湘夫人上得船来,“飞龙”当即西向澧浦而行,奔波的行程就此翻新。

锁定空空荡荡的大江,又是逆流而上。“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用薜荔作帘蕙草作帐,用香荪为桨木兰为旌,昂首迎风的兰旌,于“飞龙”前沿劈啪作响,振翅于激情配比的内心。

“桂櫂兮兰枻,斫冰兮积雪”。兰枻击浪,水波四溅,大江及其两岸烟尘迷蒙,船头及其两翼的雪浪,搅动这一小片直如追光的水域熠熠生辉。江风浩荡,更多的雪浪,以扬起的手臂托举喧哗。

自湘水南下继之以北上的湘夫人,驾舟赴约北渚却久等湘君不见,并于翌日西去澧浦寻觅并最终“捐玦”“遗佩”之际,姗姗来迟的湘君才终于现身北渚。



湘夫人行程持续叠加,曲折多变。乍看,湘君行程仅在洞庭北渚与澧浦之间周游,其旅程不及湘夫人所历之迢递艰难。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湘君痴心指数疑似输于湘夫人?

湘君之痴其实足够。

久久于北渚搔首踟蹰的湘君,渴望、忧伤、懊丧、恍惚之下,眼前随之呈现了一幅“千古言秋之祖”的画面: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湘夫人》)


苍凉交给湖天一碧的澄澈,褐色、干燥的木叶为秋风所收,归于无声飘浮。当此时也,目标直指秋意渲染、扩散与深化的洞庭北渚之秋,就这样假借大写意水墨笔法面世。

秋意萧瑟的确立原则,大抵包括:大环境与小气候的营造是否平衡,凉意持续与加深的传感指数是否经得住推敲,催生忧伤与凋零的手法是否专业多元,能否为言情男女及后世文人骚客提供悲秋的蓝本,以及是否足可以滥觞……

作为言情的调色板,洞庭之秋无碍空间唯美的倾情传递:秋意不动声色地清空上一个季节的尾声,顺势代入的场景无缝隙覆盖,暗合共情与移情原理。高天之下,初起即大体量充斥的秋意,瞬间纳入湘君见天地、知生命、懂情爱的映衬模式。

一片又一片云飘过。北渚之上的斑竹影随风动,状如指纹和泣血的留痕在风中冷落赋形,让人不忍,交替叠现的却仍是倩影的美丽。

怅惘萦怀之下,持续遭遇苦涩与焦灼,照看深处秘密的盛开是痴情常态。怀想中的湘夫人将降临北渚,期待已久的相会却偏偏未来,湘君最终也将那凝神一瞥,投向了摄人魂魄的澧浦……



“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


——(《湘夫人》)


策马奔驰,辅之以沿江渡水,驾舟直奔澧浦而去的湘君,同样逆水而上。

自高空俯瞰,南楚境内的湘、资、沅、澧,水域浩荡,除湘水自南而北,资、沅、澧大致自西南而西北,归宿同为水天一色的洞庭。洞庭还东纳汨罗江,北以吐纳的方式与长江连体。

热爱源自内心。湘、沅、澧及洞庭之于二湘,完全是一个巨大的吸引与契合。二湘都是水神,都是水的化身,纯净,清灵,宁静,坚韧……一切与水相谐相知。湘水上游(南端)与澧浦,都以洞庭北渚这一相同地点暗中衔接。作为言情必修的基础课,二湘三处约会点的选择,景幻迷离的空间,便于恋情的深藏与充盈,江流的叠涌与跌宕,利于恣意纵情与千回百转。接地气的怡情悦趣,惊险刺激的浪漫制造,情思缠绵最大化的渲染,闪闪发光的明净,高潮迭起的打开与场景曲折转换的反差,名声传播已久的美誉吸睛度……体现多元的蓝本,让后世言情男女大吃一惊。

澧水拥有靛蓝色源头,因“绿水六十里,水成靛蓝色”得名。自深山蜿蜒而出的澧水,穿乱石,越暗礁,纳九澧,于原生态的河床一路奔向洞庭。天空、大地、冈峦、山谷、坡岸,一律在千点万点的靛蓝里凸透,在千片万片的靛蓝里调色。世界将靛蓝全付披挂。“澧”又通“醴”,其义为甜酒或是甘甜的泉水。一江酒香一江蓝的澧水就是一首诗,正可以为相思题图。

“沅有芷兮澧有兰”。二水及其两岸随处兼营风物之美,香草芳气袭人、清逸脱俗,靠近就是芬芳,正寄托了言情男女灵魂交付地的寓意。如此鲜艳夺目、瑰奇绚烂,对痴迷二人世界的二湘,定然有着非比寻常的魅力。

耐人寻味的是,在水系、洲浦极为纷繁的南楚,作为澧水支流的涔水,不过二百余里,竟也声名远播。

一般来说,这样一条河不易引人注目,成名难度很大。偏偏,作为支流的这条河成名甚早,且并非事出偶然。根子在于,这条河走进了二湘的情感视野。

作为洞庭西部地望的澧水上游,本为二湘言情的核心区域,澧水北部、几与澧水平行的涔水,或是囿于流量与前驱动力的不足,或是对澧水心生暗慕,在直奔洞庭北端的中途,竟突然俯首东南汇入澧水下游,在澧水干流间形成一片广阔的夹角地带,随澧水一道流向东北,一气呵成,直至汇入洞庭。

对沅澧情系已久的二湘,就此与涔水结缘。

这样看来,涔水绝非一条不起眼的小河,而是色彩神秘,怀昔逐梦之河。作为神奇吸睛的多样元素,涔水及其周边无一不提取到位。

二湘一再失望之后,不约而同地先后朝着澧浦这一目标悬想,澧浦之于二人的特殊性不言而喻。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湘夫人》)


错过了与湘夫人相见的湘君,判断湘夫人已西往涔阳,最终决意西行澧浦追芳觅踪。

大江涌流,向着天际,向着涔阳之浦……

昨夜,扯天入地的天河格外满溢,这溢出的来的一绺,似已倾入迷津无渡的澧浦,澧浦就此呈现从未有过的浩茫,水流于未曾有过的高位开启拍岸模式,哪一片水花更加为湘君着意?

烟生极浦处,晶莹夺人心魄,醉人与自醉,莫过于此。



南楚重巫术、隆祭祀,民间祭神曲流行。按照祭神曲模式,湘君由女性歌者或主祭者扮唱,湘夫人则由男巫扮唱。那笼罩于迷蒙之中的涔阳水域,仅与郢都隔一江而南北相望。

这涔阳东部的遥远水边,正为一处原始祭歌演唱地,原始祭歌的模式,契合了二湘盼望、寻求、迎候、幽怨,直至会合无缘却又不甘的心痛。

迢递遥遥。行行复行行。

打马、驾舟西行的湘君,苦苦等待仍不得见。缓缓流淌的江水全靠一往情深前后迢递。

求之不得的徒劳之下,在恍惚和困惑的湘君眼里,“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的反常不足为怪。久等不至的湘君,竟至于忽然产生了闻听佳人召唤的幻觉。深知湘夫人钟爱香草香木的湘君,提前在水中央打造了一所带着庭院的大房子,在风雨飘零的世界,用极富想像力和浪漫色彩的空间,为爱遮风挡雨。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

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

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

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

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

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


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湘夫人》)

痴情香草美人这一抒发自我的基础意象,正便于创造爱与美的世界。这样一所让人眼前一亮、与湘夫人双栖的荷屋椒堂,百草缭绕,芳香四溢,一如秒变“网红”的新房,简直称得上当今婚庆绿植风的源头。

心形搭建的巨幅荷盖之下,框架的勾勒及层次毫不突兀,流光溢彩的仪式感淋漓尽致;组合、排序与错综之美决非无心形成;“绿野仙踪”系的在线平台,狂热与温馨彼此映衬;大体格、易于形成大片浓荫的植物,完美平衡空间形态和大小气候;光滑“肉感”的微观叶片,清新时尚朝着萌萌可爱使劲……

在香木香草的大片期许与暗祷里,于荷屋椒堂拂风的泽兰一眼可见:

“清风过之,其香蔼然。在室满室,在堂满堂”,这可纫、可佩、可枕藉、可膏、可浴的泽兰;这生于深山、丛薄,目视小溪婀娜的腰肢绕身而过,从不轻易表露的纯净,与内心相互隐喻的泽兰;这叶对节生、紫茎素枝、肌理细腻,叶长四五尺,微风过后,以细密的齿痕留香的泽兰……

还有白芷,除了在耸立于水面的荷屋之上装饰,还在卧房周边一心一意地轻幽。让香草香木充任主角的湘君,堪称植物美学的集大成者。白芷复伞形的花序顶生或侧生,白色的花瓣斟满幽香,绵绵不绝之力,却足以一点儿一点儿地凿穿嗅觉。

除了香气,白芷还可以药用,正可以为常在水上来回的湘夫人祛风除湿。更妙的是还有美容功效,符合女性需求,很有点为湘夫人时尚与健康流保驾护航的意思,功课做得堪称用心。

说来惭愧,这楚辞里现身次数最多的白芷,原来就是一直默默芬芳于老家的田野、为乡间的女子时常采来插花妆扮的“野茴香”,却直到近日才让我“高看一眼”。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

——(《湘君》)


“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

——(《湘夫人》)


在澧浦这涔阳东部的遥远水边,湘夫人还是没有见到湘君。在过激情绪支配下,几近崩溃的湘夫人竟至于把玉环抛向江中,将佩饰留在了澧水畔之后落寞而去;比湘夫人迟至的湘君,寻觅自然也最终落空。绝望之余的湘君,同样也向江中和岸边抛弃了对方的赠礼。

二湘约会的风水地,果然成了决盟的绝情场,缱绻销魂之地就这样成了断肠伤怀之乡?

依然是云天万里下的秋水,潮起潮落的岸畔难掩轻拍的温情;依然是丛树繁茂、草木葳蕤,浓淡相宜地映衬水秀山青。原该美好的欢会,可别毁于一次弄混约会时间的斗气,一个在早上等人,一个以为是晚上见面,哪里扯得上人品的宿疾和病根啊。

仍是起起伏伏的江畔,一丛花期正当秋季的泽兰,紫白色的小花,于两叶之间无意拼成密集的轮伞花序,叶生相对,散发着薄荷的香气。为湘君抛落的玉环,仍是怀香握兰的葱翠,靛蓝的澄澈里,有心才会捕捉这一小片须得刻意辨识的晶莹;美丽的佩饰同样留在了水边,曾经牵系的枝头仍在轻颤,似在保持随时可以折返、俯拾可得的姿态?而将那衣袖与单衣抛至江水一侧的湘君,不同样疼痛和不舍?

貌似决绝的痛彻,不难于细节里觅到难舍的真相;风狂雨骤的零乱之后,继之以烟霞和静美本是大概率事件。“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湘君》),在流芳的沙洲采来杜若,想把它送给陪侍的女伴。冷静下来的湘夫人这也太含蓄了些,好像真的意在单纯安慰叹惋的侍女,突然改走的是淑女婉约路;“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湘夫人》),在小洲上采摘着杜若,将用来馈赠给远方的湘夫人,恢复平静的湘君倒保持了直白热烈的风格侧面。


“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湘君》)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湘夫人》)


有一种花开叫两心同频。牵情之下,缘于时间弄错而生的怨恨、猜疑与斗气不难烟消云散,画风一跃而变为对波折的理解承受与永不言弃。你我一道徜徉,本是最完美的搭配,分享灵魂的千山万水,这本为宿命中与君相谐、终老缠绵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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