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钟光武
年前回到老家,便迫不及待的想到老房子去看一看。打开锈迹斑斑的铁门,略显空旷荒凉的院子里“扑凌凌”惊起一群觅食的麻雀。昨日的梦境依然,老家的气息犹在。但父母的身影却永远不再相见,心底的悲凉如同寒风中飘零的雪花顿时弥漫了整个小院。感叹之余,目光被孤零零立在墙角的那口粗瓷老咸菜缸吸引过去。这口缸约有一米左右高,周长一抱还多。缸壁坚硬如铁,敲击即有金石之音,缸沿粗砺坚实,过去母亲常常在上面磨菜刀,噌噌几下,刀刃即刻明亮夺目锋利无比。拂去薄薄的落雪与尘土,暗褐色的缸釉依然闪亮。站在它面前,就如同站在一位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跟前,亲切无比,万语千言。
我小的时候,正是物质极度匮乏的时期。家中一年四季很少吃到新鲜蔬菜,偶尔从生产队分得的蔬菜还既少又老,而平时肉油更是很少吃到。一日三餐,饭桌上最忠实的伙伴永远都是那碗散发着家乡味道的老咸菜了。母亲每次蒸地瓜面子窝窝头或煮地瓜时,总会从咸菜缸里捞出一个咸菜疙瘩,洗净切片或切丝炖着,偶尔也会切上一点葱花姜末,然后再用小油匙舀上一滴或二滴豆油。伴随着升腾的热气,一缕缕携带着葱姜香味和浓浓的咸菜酱香味的气息便弥漫在老屋的每个角落。而最好吃的咸菜则是母亲在烙煎饼时,放在鏊子一旁灰堆里烤焖的咸菜。拿过一张热气腾腾的煎饼,卷上根葱,再就一口松软无比、香气四溢的烤焖咸菜,那感觉,直接让人食欲大增,至今难忘。
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每当下午放了学,小伙伴们就把书包放在家中,一边拿起块窝窝头,一边再去咸菜缸里捞块白菜帮、萝卜头咸菜,然后就挎着筐或牵着羊到坡里去拔草或放羊。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就该回家了。小伙伴们的筐也装满了,羊儿也吃饱了。在夕阳的余辉中,在蜿蜒曲折的乡间小路上,留下了孩子们渐行渐远的身影。炊烟袅袅的乡村上空,时常飘荡着谁家母亲唤儿回家的余音。
几阵秋风几场秋雨过后,时序已到了凉意渐浓的晚秋。田野里的庄稼已收获殆尽,远处的田埂上,有几只灰喜鹊在啄着豆虫和蚂蚱,悠闲淡定。俗话说,庄庄庄,真能装。满坡的庄稼没用几天的工夫就被乡亲们收回庄里。母亲这个时候则忙着整理着从生产队里分得的一堆带缨子的芥菜疙瘩(俗称辣疙瘩)。她把芥菜缨子割下后,晾在院子中的几棵果树的枝杈上。等干了以后或者蒸菜团子吃,或者喂牲畜用。她把割去缨子的芥菜疙瘩仔细地削去根须,剜去疤痕,然后再洗净晾干。接着母亲会把咸菜缸中往年的陈年咸菜捞出,这时,咸菜缸底部会剩下一些比较粘调的“老汤”,这些“老汤”是咸菜缸中积攒了多年的精华,如同火锅中的底料,它决定了腌制出的咸菜的成色和品质。母亲把洗净晾干的芥菜疙瘩一层层装满缸以后,再把一些花椒枝叶放入缸内,然后把成堆的大粒粗盐压在最上面,最后再倒入做豆腐用过的浆水。用这个浆水腌制的的咸菜,既不会腐烂也很少招蛆。发酵后的咸菜会通体暗红透明,酱香浓郁,口感极佳。
到了八十年代初期,除了大哥考上师范不用从家中带干粮咸菜外,我和二哥三哥都分别在离家二、三十里的镇上读初中或高中。每逢周三和周六准时都回家带干粮和咸菜。那时上学带的干粮大都是玉米和地瓜干子磨成糊糊后烙成的煎饼,有时也带地瓜面子窝窝头。记得有一年夏天,由于天气太热,带到学校去的窝窝头最后都馊了,两手掰开,中间连着粘粘的丝。由于我和哥哥们长期从家中带干粮和咸菜,最辛劳和忙碌的就是年迈母亲了。干粮虽然是粗粮但起码有的带,但咸菜却成了个大问题。以前我们小的时侯,每年腌制咸菜的时候,咸菜缸里总会剩下很多陈年的咸菜疙瘩,可眼下不但陈年咸菜早就没有了,新腌上的芥菜疙瘩也已经被我们哥仨一次次的带走了大半。新腌上的芥菜疙瘩没发酵也就算了,关键是没渍进盐去,不咸。不咸也就算了,还有一股呛人的芥菜味道,辣滋滋的,既难闻又难吃。母亲想了个办法,把这些芥菜疙瘩先切成小块或小段,然后再拌上一点辣椒面。由于兄弟们多,又都上学,我至今记得,几年高中下来,我一分钱的菜票都没舍得买过。
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加之学习压力又大,那时我们班有的同学就有得了夜盲症的。而我的视力也下降很快,直到有一天,坐在教室最前排的我对于老师在黑板上写的什么、已经辩认不清一片模糊时,我伤心地偷偷哭了。那个时候的冬天似乎特别冷,凛冽刺骨的寒风从破旧宿舍的四面八方吹进来,每个同学都在单薄的被褥下冻得睡不着,有的同学又冻又饿,就干脆爬起来,摸过半边煎饼,啃着块咸菜疙瘩,“吭哧吭哧”吃起来。
那些年,正是一缸老咸菜,伴随着人们渡过了漫长而穷苦的日子,满足了人们对于食物的味蕾。野菜清汤,粗茶淡饭,棉布衣衫,这些在现代人眼中的理想生活,那时的人们却过得很艰难。有人说,每个人所经历的苦难都是照亮未来生活的光。是的,时光似水,岁月如歌,生活的一切都在发生着改变。而唯一不变的就是眼前的这口粗瓷咸菜缸。它如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默默地守望着世代生息的家园,亲眼见证着时代的变革,无声地诉说着乡村的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