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在军
上世纪80年代的文学,属于刘心武,属于铁凝,属于路遥,属于汪国真,也属于包括本人在内千千万万个文学青年。
这些年,我常常想起那笑中带泪的80年代,常常想起泉庄那一群激情澎湃的文学青年。
我的老家在沂蒙山深处的沂水县泉庄镇,三万多口人的山区小镇诞生了四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几十年来,一代又一代的泉庄人在文学创作路上追梦不止,薪火相传。连续几任党委书记都是作家、诗人。
1980年,我高考落榜后回村担任了民办教师。
我任教的学校西棋盘村就坐落在泉庄乡的西部,72崮之一的纱帽崮的东山坡上。一排6间瓦房,占地1亩多的校园,一棵柿子树占了大半个院子。那些年一个教师的学校到处都是,几个年级的所有课程都是我一个人担任。
学校四周,纪王崮、锥子崮、枕头崮、东汉崮、猪鼻子崮、乌龟崮、情人崮、伟人崮,一圈的山崮围成一条天然的“万里长城”。
西棋盘村距离乡驻地二十多里山路,到县城六十多里。出山的路只有一条,在往东南十多里一个叫做“撬断岗”的山口上。
学校一开始是五年制完全小学。后来因为高年级要开设音乐、美术、科学实验课,下边的学校教学条件达不到,就把高年级集中到了学区驻地学校。白云底下是群山,山坡上是学校,学校房前种花房后种菜。学校东、南边是庄稼地,种着玉米、高粱等绿纱帐一样的庄稼。西边是纱帽崮的山坡。校园里三季有花,四季常青。
这里的一切都是单纯的,平和中洋溢着简单的幸福。孩子们的笑脸像阳光一样,带着诱人的醇香。
和孩子们一起唱歌读书看报,一起修剪校园里的花花草草。
工作之余,也做起了文学梦。业余时间,常常约乡里的一帮年轻教师聚在一起,谈人生,谈理想,谈读书,谈写作。
我高中母校的语文教师郭庆文,因文学创作成绩突出,调到县文化馆负责全县的文学创作工作。因为当过语文教师,郭老师在培养文学青年方面有丰富的经验。
每隔一段时间,他就组织全县文学爱好者进行文学创作培训。一般从省市作协、文学期刊杂志请一些专家前来授课。培训结束后在一定时间内要交作业。文化馆的老师一一给予批改、指导。
泉庄乡的几任领导都很重视文化工作,经常组织全乡文学爱好者开会学习,激发了一大批青少年也积极投入到文学追梦群体中。
我写作的动力首先是为了解决学生对作文的畏难发愁问题。
刚开始教书,我发现孩子们都愁写作文。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我坚持与孩子同题同步写作,体验写作难处。孩子们做作业时,我就忙里偷闲趴在讲桌上写。学生写一篇,我从不同角度写两篇、三篇。写完后,和学生交流心得,学生作文成绩提升很快。这些小文章也都陆陆续续在报刊上发表。微薄的稿费成了补贴生活的费用,也找到了一点自我感觉良好、自我陶醉的理由。
几年后才知道,我的这种作文辅导方法,是被著名教育家叶圣陶先生极力推崇和倡导,后来被语文教师广泛用于课堂教学的“教师下水文”,就是根据学生作文的命题或要求,教师亲自动笔写成并用于指导学生的文章,也就是教师所写的范文。
为了激发学生的作文兴趣,我在学校里办了一份油印刊物《山芽》,把孩子们写的好作文择优刊登,学生每每看到自己的作文“发表”,总高兴地眉开眼笑,逢人就拿着《山芽》炫耀,看,我的作文出书了。
后来,县教委专门把油印的《山芽》编辑印刷,在全县推广。
1987年初春,我和几个优秀语文教师一起学习的时候,把自己办《山芽》的经验和大家进行了介绍,提议泉庄也应该成立一个文学社,不定期地编印文艺刊物,便于大家互相学习、交流。
这一提议得到了大家的热烈响应。大家卖瓜干,卖鸡蛋,凑起几十块钱当经费,还是捉襟见肘。就利用业余时间搞勤工俭学,上山采药材、捉蝎子,筹措办刊经费。
《崮乡》文艺创刊号轰轰烈烈“出版”了。
“崮乡文学社”成立暨《崮乡》文艺创刊号“出版”仪式在附近一所小学的教室里举行。学校在马莲河西侧的山坡上,四周都是山楂园。三十来平方的小石屋,坐满了几十位热血沸腾的年轻人。那一天,大家喝了八九瓶“沂水白干”,酒肴是几包花生米加四瓶山楂罐头。筷子不够,就一人一根,喝一口酒,依次把筷子伸到罐头瓶里戳出一个山楂。
在马莲河水的淙淙伴奏中,大家一边喝酒,一边用南腔北调的普通话朗诵自己的作品。
这些文学青年白天传道受业解惑、面朝黄土背朝天,夜晚或骑自行车、或步行十几里山路聚到一起,畅谈人生理想,交流教育心得,油印《崮乡》刊物,山楂园边上这盏昏暗的煤油灯,成了山区夜晚最温暖的太阳。
杂志每期油印100份。每次“出刊”,大家就分工骑自行车免费发放到全乡各中小学和各村团支部。
除了文学创作,这些人还成立了“崮乡小剧团”,把全乡文艺爱好者组织起来,把创作的文艺作品排练成通俗易懂、老少咸宜的小戏剧,到各村进行巡回演出,宣传移风易俗、科学种田、构建邻里和谐。《五元学杂费》《两个鸡蛋》等很多作品在省市汇演中获奖。
小剧团每到一村,村里男女老少几乎倾巢出动,台上大声唱,台下小声和,整个山村都像过节一样激动好多天。
常常想,这些热情得有些莽撞的乡村青年,作为那个时代山村的弄潮儿,曾经给寂寞的山乡带来多大的精神慰籍啊。上级领导多次表扬说,崮乡文学社和崮乡小剧团,对推动全乡精神文明建设,引领全县教师提升语文素养方面起了很好的推动作用。
至今清晰地记得,当文字变成油印的“印刷”字,那种油墨的清新气息,立时弥散到我的灵魂深处,那实在是人世间最迷人的香气啊。
多年之后,我总会宿命地想起诗人北岛在《一切》里写的诗句:
一切都是往事
一切都是烟云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
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但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往事和烟云。
多少年后,这帮热血沸腾的青年教师也都天各一方,渐渐步入中老年。他们中,有的成了全省十佳校长、优秀教师、特级教师、教学能手、教授,有的成了著名作家、导演。几百种教育理论专著、文学作品,几百集影视剧,向世人展示着这块文化教育沃土以及文学魅力的神奇。
这些教师文学爱好者的学生,考上名牌大学的比率是其他班级的好几倍。近百位学生在全国各类作文大赛中获奖,先后发表各类文学作品三百余篇。有的学校出版了多种文学作品集。这些学生大都把阅读、写作的兴趣带到毕业后的职业生涯中,很多人成了岗位成才能手、行业领军人物。
这些文学爱好者的一生或许有很多值得记忆的故事,而结缘文学,无疑是他们每一位最值得回味的骄傲。
回望80年代办《崮乡》文艺的日子,内心一直觉得那些岁月真是阳光最灿烂的。
虽然物质贫乏,但是那种精气神是一生中最高昂,最旺盛的。自己的人性、良知就是在读书、写作,在与文字的对话中开始苏醒,感伤和新生的喜悦在内心弥漫、升腾,真善美的温情和追逐梦想的浪漫主义也在缓慢的复苏和生长。
那曾经大江东去、小桥流水的文学时代,虽然短暂,已足以化解生活中浮躁、清贫、抱怨的纠结,已足以温暖、感动、充实我追逐教育梦想的每一天。
纯真年代山楂树下的马莲河水,漫过了我的青葱岁月,浸润着我曾经躁动、惶惑、懵懂的内心,也见证了一代又一代乡村教师不忘初心、爱岗敬业、全心全意为学生谋求幸福的辉煌历程,让我永远激情地回想、眺望、讴歌、朝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