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捶布石
文/李广勇
时光打马,光阴暗换。顿然回首,走出故乡三十年之久。对老家的思念之情日益深厚。趁着周末,邀上在家休假的儿子,驱车驶进掩藏在大山深处的老宅。
甫入院门,四下眺望,不由感叹时光易逝,岁月无情。人去房空的老宅,独自风雨沧桑,现已是残垣断壁,又兼荒草萋萋,满目苍凉。脑海深寻,总找不到儿时对老房子高大伟岸的印记。唯有母亲惯用的那块方形“捶布石”完好如初,依然静静地守望着老家的宅院。
看到捶布石,如同重见过世的母亲,刹那千情万绪齐涌而至。缓缓走近捶布石,小心拂去石面堆积的尘叶,轻轻触摸石上每个细小路纹,与之相伴的过往也重重袭来,如同带着久违母亲怀抱的温度,不觉眼眶湿却,思绪的闸门顿开,如决堤之洪……
儿时记忆中,宅院西北方,生长着足有一米粗的大枣树,根深叶茂,遮天蔽日。树下就安放着这块大青石,小方桌大,四方齐整,石面光滑如磨,这便是母亲视为宝贝疙瘩的重要生活用具“捶布石”。过去的被褥衣裤多棉布材质,洗涤后发脆变形,为让衣服平整挺括,母亲熬制面糊浆布,待经浆过的面料变得硬挺,就被折平放在捶布石上,用木制棒槌捶打使其舒张光滑,再穿既美观又舒适。听母亲说,这块捶布石是老爷爷辈流传下来的珍物,少说也有百年历史。那时常想,唐李白诗中“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应该就是写的捶布石吧。
说起“捶布石”来,家中还有和它相对应的一根棒槌。由枣木制成,一尺有余,一端稍粗,便于捶布,一端略细,便于手握。击捶衣物时,就会发出“绑、绑、绑……”的声响。记得小时候,正值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集体所有制,物质匮乏,布票、粮票畅行。我们家有十二口人,穿衣吃饭得多。庄稼人很少有布票,更没钱买布料。好在母亲纺得一手好棉线,织得一手好布。家用的床单、被面,都是通过母亲手工纺棉织就的粗布。清楚记得,天还未晓,母亲便起床将棉絮搓卷成条;月落西山,母亲的纺车仍在嗡嗡作响。一天到晚不知疲倦地为一家人的生计操劳,似乎从没见到过母亲歇息的时刻。当母亲把所有的线纺成后,为增加棉线韧硬度和布料颜色,便开始用白面粉浆洗印染,然后再用织布机织出五颜六色的图案。等布料织好,捶布石便派上了用场。母亲将折好的布料平铺石面,然后一手按住布料,一手举起棒槌开始捶布。那“梆、梆、梆......”的节律响起,从山间的院子上空散射向四面八方,演奏一出专属平凡农家的淡泊宁静。
记得一年夏天,几场暴雨过后,山村一片汪洋。山里的水坝、村边的坑洼、石塘都积满雨水。待晴日,在阳光映射下,那流动着的小溪熠熠发光。大山缺水,水贵如油,这难得的洗衣机会,当然不能错过。于是,母亲让我帮忙把积攒成堆的衣被拾掇出来,集中到山坳水塘里清洗。儿时的我特别喜欢玩水,马上邀约一群小伙伴,殷勤地帮母亲背起要洗的衣服,径直跑向村东山涧的石塘。
雨后清凉气爽,来到水塘边,母亲立刻挽袖洗衣,我便和小伙伴们撸起裤角光着脚丫,在水塘里趟来趟去。捉水虫、抓蜻蜓、玩撩水,追逐嬉戏。此时,母亲娴熟的搓衣捶衣声,棒槌捶衣的“梆、梆”声,孩子们的欢笑声,夹杂着鸟啼蛙鸣,把整个山谷吵得一片沸腾。待母亲把衣被洗好,我便和小伙伴争相把湿漉漉的衣服搭在肩上,前呼后拥,一路奔回家中,安放捶布石旁。随后,母亲便颠着三寸金莲,蹲在石旁,举起棒槌,一件件捶打平整。
那时,捶布石并非家家都有,不少乡亲近邻都拿着洗过的衣服来我家捶布。母亲热心肠,待人和善,每当有左邻右舍的大婶大嫂来我家捶布,她都放下手里的活计,替人冲茶倒水,帮忙捶衣晾晒。在家中的小院里,捶布声会塞满整个夏天。
儿时的我,听惯了母亲“梆、梆、梆”的捶衣声,看多了母亲因捶布辛劳滴在石的汗水,对母亲的恩重敬仰之情深印脑中,一致对捶布石的珍爱愈发浓烈起来。因此,闲暇之余,我也总喜欢拿些瓶瓶罐罐之类的物件,跑到捶布石上一玩就是半天,而且它还充当了我儿时读书绝好的家庭课桌。
每天放学后,我拿着老师布置的作业,双腿跪在捶衣石旁,把作业本铺在平整光滑的石面上,一气写完。有次放学后贪玩,回家晚了些,家中哥哥抢占了捶布石,正聚精会神地写着作业。我愤愤地站在哥哥身后,噘起小嘴嘟囔个不停。站在旁边劳作的母亲看到后,一把把我拉到屋里,拍着我的脑门轻轻说:“以后记住,任何东西都不是为你一人准备,你贪玩懒散挡不住别人勤奋,只有靠自己努力争取才有所得。”母亲意味深长的话,让我懵懵懂懂,我呆立原地良久,似乎领悟出什么.....至此,在以后的学习工作中,每每想起母亲的话,亦是踌躇满志,亦是豪情满怀,不敢懈怠,直至成为引领自己人生旅途前行的航标。
往事如烟终非烟,轻柔婉约却也波澜跌岩。如今,男耕女织的时代已淹没在岁月的长河中,捶布石也被现代高科技的熨烫机而退出生活的舞台。然而,那时生活相依相伴朝夕不离的老物件——母亲的捶布石,此时更像一位慈祥可亲却装满故事的老人,无怨无悔,静静地在庭院独自守护着那个时代的雨露风霜。
老家的捶布石,母亲的捶布石,儿时的捶布石,见证了我的青骢岁月,教会了我做人的榜样,更伴我度过了那个贫困而欢快的年代。母亲的捶布石——你永驻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