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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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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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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泥

文/伊力

尖利的铁镐一下一下戳砸在坚硬的冻土上,一块块半尺厚的土层,散发着暗黑色的光泽,如同伤口愈结成片的血痂,从大地浑厚的肌肤上,一块块撬起被搬离原地……

除掉冻土,一锨锨橘黄色的新鲜土壤夹杂着绵绵细沙,微微喘着温润的湿气,堆积在新开墓穴的周围。轻舞的雪花落在芬芳的土壤上,还未展示自己倩影妙姿,便化成了密密的水珠,那是土地感恩上苍润泽大地的眼泪。

  1

公园2023年1月7日,农历腊月十六日的早晨,在上班的路上,你被一辆超速行驶的面包车撞击身亡。此时,距离春节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了。街巷里弄,有的孩子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的童谣,钻天猴、二踢脚,急不可耐地从顽童的手中,带着刺耳的哨音窜入到半空中,恣意的狂舞着, 用砰砰的炸裂声迎接年的到来。

“年”这只未被驯服、不受人待见的“小兽”,趁着主人不注意,偷偷地溜笼栏,潜伏人间,兴妖作乱,造成几家欢乐几家愁。

突遇变故,你的去世,让整个家庭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疫情三年,未谋面的妻哥张峰接到你因车祸去世的消息后,携妻带雏,从服役的卫星发射中心酒泉,千里迢迢回到济水之北的家中,处理你的身后之事。

待交警理清责任、处理完交通事故后,1月12日早晨,在家人的一片哭声中,你穿戴一新,就像中了皇榜的状元郎,身披缀着暗红花斑点的藏青色寿衣,被抬进了早已为你准备好的木质的棺椁中……

2

1955年出生的你,后面有两个妹妹、四个弟弟。长兄如父,年纪轻轻便辍学在家,与担任村支部书记的家父,一道出工,挣工分养活全家。为省出饭食填补六张嗷嗷待哺的嘴巴,你常常是饿着肚子,就像负重前行的老牛,双手端着独轮小车的车把,在松散湿滑的田间地头,伸颈弓背,将一车车散发着家畜粪便气息的土杂肥,蚂蚁搬家似的推送到种植庄稼的垄沟里。有时,走着走着,一阵晕眩,眼前一黑,人车摔倒在田野里,清醒过来后,薅一把秧头或抠一块未长足身量的地瓜娃子,在粗布褂子的前胸衣襟上,擦巴擦巴掺和着未擦净的泥土,三下五除二就吃进了肚里。植物绿叶、块茎,被你消化吸收、转换成能量后,就像一头吃饱喝足、浑身充满力气的犍牛,扶起歪倒的推车,动力被重新点燃,亦步亦趋、精神抖擞的弓行在田间的小路上……

打鱼摸虾,饿死全家。你就是不信这个邪,看着面黄肌瘦、严重缺乏营养的妹妹、弟弟,挖空心思得你,编织一张简易的渔网,游走在河叉沟渠的水流中,从水田中收获流动的“庄稼”用以果腹,增加营养或转换增值贴补家用。

济水之北,黄河古道,不仅丰腴了桑梓之地,也遗留了不少的湖泊沼泽,来回馈生于斯长于斯的村民百姓。岁月就是一位神奇的雕塑家,它用灵妙的艺术之手,在田野阡陌之间,雕刻出纵横交错、深深浅浅的沟坎和痕迹。那或方或圆、或直或曲、颇具质感的沼泽水面,将田野分割成大小不一、凹凸不平的块状,犹如木刻的版画装饰了大地。

旱生蚂蚱涝生鱼,一爿爿镜面棋子似的水面、一条条哈达般清澈透明的水渠,无须耕耘施肥,一年四季就会硕果累累。茂密的水草茎叶,挂满了一串串珍珠样的鱼卵、虾卵,如同秋天狼尾巴般成熟的谷穗、堆积成团、丰满膨胀的高粱,将纤弱的河草坠弯了腰身。

春播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一网入水,镰刀般长的白条、花叉、黑背黄磷的鲫鱼、伸着水袖般长须、弯成月牙形的河虾,纷纷钻入网中。可烧、可煎、可熬汤、可晒成鱼干,充盈了妹妹弟弟亏油的胃口,吃不了时,走乡串户,换成几个零钱,贴补了家用。

你虽然识字不多,但是,聪明好学,开过经销店、在饭店打工,自学厨艺,并把这门手艺当作养家的行当。在精谙鲁菜溜炒烹炸的基础上,还掌握了川菜、粤菜、杭帮菜的基本做法。同时,你还按照南甜北咸的饮食习惯,自创了适合南北口味的麻辣醋溜活鱼、鲁味鹅肝、鲁粤融合、奶烩大肠等几个招牌菜。

一招鲜吃遍天。风味独特的几道当家菜,吸引了众多的食客慕名前来品尝,让你的雇主获得了良好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有的酒家老板馋涎你的厨艺,假扮你的亲戚或朋友,悄悄地约你出去,以高薪条件聘请你,并许以厨师长的位置。你婉言谢绝。并不是你和金钱有仇,其实你也缺钱,妻哥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暂住在部队大院,一家四口挤住在八十多平米的房中,亟需大点的房子改善居住环境。妻哥因住房发愁,你更是为妻哥一家着急。但是,再困难也未突破你做好人行好事的底线与原则。你常说,做人要厚道。受人之托,更要忠人之事,不能见利忘义,拆人家的墙角撂老板的挑子。

你普通的就像田野里一棵庄稼,但是,你古道热肠,胸怀却有大树般的高尚。每当村里谁家娶儿媳妇,你比自己娶儿媳妇还高兴,跑前跑后为人家张罗;谁家嫁姑娘,你比谁都忙活,村里的红白公事都少不了你,既是少挣几天的钱,也请假回去搭个人手,尽其所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3

1999年,妻哥张峰高考落榜,情绪低落,整天郁郁寡欢,无所事事。大道理你讲不过妻哥,于是就用自己艰难曲折、自学厨艺的人生经历启发妻哥:年轻人要有精气神,别整天懒洋洋的就像得了软骨病一样。人活在世上,吃饭穿衣量家当,要学一门养家糊口的独门绝技。比如:泥瓦匠、铁匠、木匠;比如:养牛、养羊、养猪,只要用心钻研,虚心学习,也会成为行家里手的。妻哥被老子一顿“洗脑”,醍醐灌顶,一时茅塞顿开,选定了人生奋斗的方向——当兵入伍,到部队这座人生“大熔炉”里锻造自己!

体检合格,当听说这批入伍新兵要去遥远的新疆戈壁滩戍边卫国时,舐犊情切的母亲王现英替妻哥打起了退堂鼓。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劝说妻子:孩子从小未离开咱们,让他到艰苦的环境去锻炼锻炼,未必是孬事。你看温室大棚里生长的都是蔬菜,没见谁家大棚里冒出棵参天大树来?

说归说,当妻哥换上军装随队登上西去的列车时,留恋不舍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溢满了你的脸面。自此,思念就像两条并行的铁轨,渐行渐远……孩子都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哪有父母不疼爱自己的孩子,动物尚且,更何况人类?妻哥张峰不负父母所望,天道酬勤,凭着在高中学习时打下的文化基础和自己辛勤的付出,当兵第二年,在即将退役之前,考取了火箭军工程大学。毕业后,分配至酒泉卫星发射中心,从事光荣而又艰巨的航天建站事业。

  4

当乡亲们将你和木质的棺椁抬上殡葬车的那一刻,村红白公事领导小组组长嘱咐妻哥张峰说,自疫情放开后,殡仪馆大门外,等待火化尸体的人彻夜排队,带上你的军官证或许你爹能享受优先火化待遇。众所周知,火车站、汽车站、名胜古迹、自然风景区等都设有“烈军属、现役军人、残疾人优先购票”的专用窗口或通道,没想到殡仪馆在火化死尸方面,现役军人的家属也能得到优先的待遇,这不失为现实生活中一道灰色的幽默。

事实正如想象的那样高度吻合,你在妻哥张峰的陪伴下,到了殡仪馆走的是绿色通道,待你火化成灰、装入制作精美的骨灰盒后,再次把你放在那座木质的棺椁里面。中午之前,顺利的返回到家中。

张峰守着老爹的骨灰棺椁回到家后,赶紧穿上家人为他准备好的孝衣孝帽,手持柳木哀杖,向前来吊唁的的亲戚朋友们不断地行拜跪谢礼。灰暗的空中,断断续续地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好像有人藏在天宫不易被人发现的角落里,偷窥着苍茫大地,恶作剧般将无数朵洁白的绢花,前一把、后一把、左一把、右一把地从空中抛了下来。硕大的绿色帆布罩盖着灵棚,为你及为你守灵的儿孙们遮挡着雪花的浸湿和寒风的侵袭。灵棚上面,悬挂着的高音喇叭循环播放着低沉的哀乐,悲伤压抑的音符如同鼓涨到极限的透明气球,随时都会爆裂的样子。

因天气寒冷,大雪飘飘,辞灵仪式原本定在下午的四时左右举行。这样,在争取家人的同意后,决定提前两小时进行。丧事程序在领导小组负责人的统一指挥下,吊唁的人群一拨一拨、弓着背走入灵棚中,对着你的遗像和盛装骨灰的棺椁,要么深深地三鞠躬、要么跪拜在地,虔诚地向你恭献三炷香。

仪式结束,妻哥张峰抬棺在前为你引路,一干亲人随棺在后,缓缓地朝着村东已经为你挖好的墓穴走去。狭窄的乡村公路上,行走着长长的送行队伍,有耄耋老人、也有七八岁的孩童,村人为你的不幸叹息、流泪……

墓穴是照着棺椁的尺寸开挖的,深有两米,长有一百八十厘米、宽有一百五十厘米。黄河故道的冲击滩涂,经过几百年不断的翻耕,已经变成一片肥沃的土地。墓穴的四壁未用任何辅助建筑材料加以垒砌,光洁的四面,密密麻麻的小水珠,已经冻成晶莹透亮的冰凌,就像嵌满了银光闪闪的奇珍异宝和惊世核俗的云母碎片。

有人喜欢喝酒、有人喜欢打牌、有人喜欢收藏。你生前偏爱养花,爱得近乎痴迷。不很宽绰的房间内,让你摆满了花花草草,以至于在房内活动都要走猫步,不然就被花木挡住或者蹭擦花木的枝叶。空间逼仄,花木侵占地盘。于是,趁你上班或不在家的时候,我会一股脑地将那些毫无观赏价值的劣质草木,连盆子一起扔进垃圾桶去。

回家后,当你发觉花木少却,就会急得团团转,沿着院子的周围四处寻找,当你空手而归,一无所获的回到房间,我则幸灾乐祸的躲在房间的一角偷着乐。起初,你还陪着小心问我。后来,因为经常用这种粗暴的手法折磨你,你也懒得再问,只是闷闷不乐的干生气。现在想,人不喝酒、不抽烟、不打牌,活在世上总得有点追求与爱好吧!当初,干预扼杀你的爱好,暴露出我心胸的狭隘与无知。在你走后,幡然醒悟,后悔莫及,常常自责……

如果我是一位丹青妙手,我会在你墓穴的四壁,绘上荷花、牡丹、稼禾、翠鸟、车驾盖辇等图案,让你日日月月、年年岁岁走在鲜花丛、睡在鲜花从中。前世欠你的,后世加倍的补偿。

棺椁轻轻地放到墓穴后,十几张铁锨一起挥动,将落满雪花的土壤铲入到墓穴中,橘黄色的土壤经不停地搅拌和翻动,变成了粘附铁锨的雪花泥,落在棺面上就如鼓槌敲在蒙紧的鼓面上,发出咚咚咚的响声——泥土越填越多,不一会,就超出了地面,形成一座椭圆形的坟包。

墓穴东边不远处,有一片落尽树叶的白杨树,几十只乌鸦错落有致地站立在光秃秃的枝丫上,它们出奇的安静,似乎群体失语,往日嬉戏、打闹、聒噪的景象,荡然无存。铁钩般的嶙峋脚趾,紧紧地嵌箍在树枝上,一动不动,如雕塑一般,远远地望去,就像黑色的经幡缠绕在树枝上。大雪覆盖了它们的背脊,悬空的腹部,闪着黑绿色光泽的羽毛。它们是上帝派来为你守墓的武士,它们手持矛戈、身披白色斗篷,向送葬的人群行着注目礼。

妻哥张峰带着你的子孙绕坟三匝,亲人、家人与你作最后的告别。之后,脱掉孝衣素帽。按照当地的风俗,妻哥张峰将那根缠绵着白色纸条的柳木哀杖,用力地插在你坟前的活土里,如一根檀木香柱赓续不断地燃烧、为你祝福……

  5

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

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垒垒春草绿。

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

冥冥重泉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

            ——唐•白居易《寒食野望吟》

清明日,边陲酒泉,妻哥张峰遥望故土,心心念念地挂着给你上坟添土一事。其实,我和妻春燕在清明节的前一天,已将纸钱、锡箔纸做的金银元宝等祭祀贡品准备好,清明节一早就赶到了地处黄河北的戴官屯。下午,冒着细细的雨丝来到你的坟前。坟墓四周,青翠的麦苗漫过脚踝,脚触麦叶,晶莹透亮的雨珠水银泻地般的滴落在地面上。

你的手足兄弟、妻的二叔张德明在坟头处,用铁锨挖了一个土坑,于是,我和妻春燕将一摞摞的纸钱、金银元宝,点燃后放进土坑,屡屡青烟合着如酥如丝的春雨在空旷的田野里上升蔓延……世事难料,你虽已离去,但不孤单。清明雨丝丝,烟灰蝴蝶飞,心中再响声声慢,梦中常与你笑谈!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妻哥张峰在你坟前插下的那根柳木哀杖,竟然爆出了青葱的嫩芽。哦,亲爱的岳父,原来你是用另一种方式在人世间,延续你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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