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百日祭
旧景宛在,人影渐去远。父亲,当我提笔写下这几个字时,悲从心底来,泪流已满面。我怎能忘记,父亲,你走时正是人间酷暑,恍惚间现在已是飞霜满天了。三个来月的光景,时间不是太长,坟前侧柏青青如故,可您的坟头,萋萋荒草却是早已长满了。
今天,是您的百日,我来到葬你的墓地,含泪烧纸上香,虔诚地作揖叩首,将不尽的哀思托寄到您的灵前。深秋的晚风吹着路边的萧萧白杨,倍添心中丝丝的寒意。
哦,万千伤感,梗在喉头,酸上心间。
父亲,对你的溘然离去,我是有心理准备的,但真的事到临近,我还是实实在在难以接受这世间最悲催的长别,因为您多年来一直健康平安。今春,乡卫生院来村上免费给老年人查体,从返回的体检报告单上看,您的各项指标还可以。我为您由衷地感到高兴,觉得您活到期颐之年应该有望。
呜呼,父亲,谁知您竟……于今年的七月十六在没有半点征兆的情况下撒手人寰。
哦,长辞人间,享年九十八岁。按理说,寿高如斯,也是属于喜丧了,可我依然痛彻心扉,肝肠欲断。我悲情的不是你故去,毕竟人生不满百是无法改变的现实。我遗憾的是您走得太匆匆,以致您的养育之恩,做儿女的竟未报答万一,这让我深感悱恻缠绵。
记得有人说过: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父亲,当我再次又习惯性地走进熟悉的院落,我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人去屋空的院里院外,蛛网暗结,败叶覆地。故物还在,只是落满尘埃,旧景宛在,只是人影已去远……
谁人唤我乳名,谁人对我嘘寒问暖?犹记,母亲走在十五年前的七月,而今,又是七月,父亲,你也……
父亲,母亲,少了您的牵挂,缺了您的疼爱,在没有了您的日子里,我的心一直空落落的,辗转反侧,长夜难眠……
我肃立在空荡荡的灵屋里,久久凝视着你的遗像,眼泪又一次簌簌落下……你慈祥的双目依然充满爱意和笑意,微微上扬的嘴角,似乎在动,只是再也听不到您深情的细语了……
父亲,不尽的思念是痛苦长久的,或许只有苟活在往日的记忆深处,方能麻醉自己,让灵魂不再,不再备受熬煎。父亲,不知怎的,你离世时的情景,总是像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交织变幻,欲罢不能,我挥之不去。
父亲,您离世前的一天,今年的七月十五,还像往常一样吃了两顿饭,甚至还薅掉院内的一片车前子草。当晚二十二时许,我正在你斜对面的木板床上刷屏,陡然间从你的那边传来拐杖击打地面的急促声响,我三步并作两步走,跑到你的床前,发现你两手不停地颤抖,胸脯不停地起伏,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嘴里断断续续发着含糊不清的话语……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我意识到情况的不妙,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涌上我的心头。
父亲,我深知,年前的寒冬你虽熬了过来,但在清明节的那天,一天之内,竟跌倒了两次之多,这在往日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尽管在我们兄弟姐妹地细心照料下,你借助轮椅可以站立和走动,毕竟元气大伤,不如以前那样有精神了……
我一边掐着你的虎口,按压着你的人中,试图减轻你的痛苦,一边拨号,通知家人快点过来。
此情此景,我真得了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不一会儿,三弟等人闻讯赶了过来。
家叔看了一会,把我叫到了一边,用似是商量又是婉劝的口吻说:“看你爹这个样子,怕是大限到了呢。世上路千条万条,最后总得走这条。这是命,医生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家叔话里话外的意思,我明白。
父亲如许的年纪,器官老化衰竭,也在情理之中。就算没什么毛病,也经不起路上地颠簸,恐怕不到半路就可能故去。
但让我决出选择,我似乎觉得肩上的担子有千斤重。
“你看,你爹掐手纹了,这是自己在算自己在世的时间呢。”
……
家叔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提醒我。
对家叔地提醒,我不能不考虑。他在村上是葬事执事人,村上谁家若有濒临死亡的老人,大都是请他给穿的寿衣,料理的后事。所以他的判断一般比较有权威,况他说的这些,我平时也有所闻,对叔所说我深信不疑。
何况中国人特别讲究叶落归根。在外乡濒临死亡的病人,宁愿吸着氧气,维持着命悬一线的微弱生命,也要租车赶回死在家里;即使客死在异乡他处,也要迁回故土安葬,大概就是基于这种传统吧。
父亲,根据你的实际情况,大伙商量了一下,决定不再就医。
尽管后来您在从发病到长辞人间,也就是十来个小时的事,算得上是寿终正寝,无疾而终,可我依然是疾首痛心!
三个多月来,我常常思考这样一个问题:这人世间假如面对一样的事情,父子换位,换位思考的话,我想,天底下的父亲绝不会因儿女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希望而放弃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父亲可以给儿女以血,以肺,以肝,以肾……作为儿女可能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可怜天下父母心!从这点出发,这就是人世间父亲的伟大之处,或换言之乃天下父亲最人性的光辉!
哦,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一种亏欠的负罪感始终吞噬着我的心,折磨着我的灵魂……
……
呜呼,七月十六,父亲,你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平静地熄下了最后的一口气息。
我……伤悲……不已……痛悲……难抑……
我紧紧地攥着你尚有余温的手,知道,这是你生前留给我的最后的暖;透过泪水久久地凝视着你平静如水仿佛睡熟了的脸,知道,这是你生前留给我的最后的容颜。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然而,若是生离,虽则痛苦,无非含血带泪,衣湿巾沾而已。死别则不然,对活着的人来说,那是一种“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的近似残忍的决绝!
十余年来,我历经了不止一次的生死别离,慈母,伯母,舅母,姨母……
父亲,你所不知道的,就在你长辞人间的头天晚上,我的舅父已是先你一步驾鹤归天。
啊,无常的人事,不期而遇的离合悲欢,早就把我的灵台多次击穿。如今,父亲,你又撒手人寰,我脆弱的情感怎能承受起,这多重的生离死别,但又无法逃避地沉重打击?!
父亲,我轻轻拭去尚存在在,你眼角的浑浊泪水。我想,这浑浊的泪水,该是你生前,对人世间最后的千般依依不舍,对儿女最深情的万般拳拳留恋!
一路走好啊,父亲,再见,再也不见!
父亲呵,再见,再也难见!你一路走好!!
听人说,死去的人在赴黄泉的路上,总要路过一座桥,名字叫做奈何桥。桥头有位姓孟的太婆在卖汤,汤名唤做孟婆汤(迷魂汤)。
父亲,倘若这是真实地存在,我从心里默默为你祷告,愿您别过持汤的孟婆婆,稍忍一时的饥渴煎熬。因为,我担心,我害怕,你喝下孟婆的汤,会把你我五十余年来的父子情份忘掉。
父亲呵,问忘掉你我五十余年来的父子情分,你忍心吗?
还记得不?父亲,你曾牵着我姗姗学步的小手,你曾把我举得高高……父亲,你的双手给与我一生多少爱抚,你结实的肩膀和胸膛是我一生,大山一样的依靠!
不过,父亲,想起你饱经忧患的一生,我则又希望你喝下迷魂的孟婆汤,从此,忘却你曾经遭遇的苦难,还有命运施加在你身上的诸多不公道。
父亲,想起你命运多舛的一生,我心中真的五味杂陈……
你三岁丧父,十来岁的时候又失去兄长的庇护(抗战初期,我的大伯二伯先后参加了抗日队伍)只好辍学回家。家里只剩下你的寡母——我的苦命的祖母奶奶,带着你和姑姑,赡养着你年迈的爷爷——我的曾祖,苦苦挣扎,熬着日头。
听你说,我的曾祖,据说年轻的时候,以租种他人的土地为业。靠着一身气力和数年地勤劳,置办了若干薄田;凭着半生的克俭,积攒了一点家业。所以我祖父在世的时候,家境虽不算富裕,但也马马虎虎过得下去。但等到祖父辞世,再加上几年后大伯二伯先后奔赴抗日战场,家道不可避免地中落了。
当时,村上驻扎着一支号称s连的队伍,明着是官军,暗地里其实就是一伙由当地和附近混混痞子组成的匪。
他们在当地横征暴敛,狐假虎威的伪保长也乘机实施各种勒索,隔三差五上门,摊派层层加码。由于我家情况特殊(大伯二伯离家抗日去了,没人支撑门户,同时又多少有点钱财)我家就成了被频频“照顾”的对象。要钱,要粮……曾祖忍无可忍,奋起抗争,据说跟伪保长血咧了一场,结果是被迫被逼无奈远走他乡。
俗话说,鸟急了投林,人急了奔亲。
我家在郯城的双店子有门老亲,奶奶无奈封了家门,把家交给长儿媳妇,我的大伯母留守打理,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栖栖遑遑地踏上了算是要饭逃荒的艰辛之路。
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哪里又是安身之处!故土难迁呵,一家人,大概是一路流泪,一路行走吧……
西风瘦马,千百年来,原来行走在天涯路上的,都是形形色色的断肠人啊?!
感谢双店子的父老乡亲,敞开热情的怀抱,接纳了远道逃难而来的外乡人。在亲戚和众乡邻的帮衬下,安饬了下来。
我的曾祖不顾年迈给人打工,祖母则在街头卖大碗茶,父亲,你和姑姑打柴,挖菜,拾秋……度过了几年极为艰难的时光。
期间,父亲,你得了一场伤寒大病,仨月未见好转,是在好心人的资助下,求医买药,才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来。所以,双店子,成为父亲后半生魂牵梦绕的念念所在。遗憾的是,一别经年,再也没回去过。但双店子父老乡亲质朴的情,深厚的恩,父亲你一直记在心头,以致深深影响了我。
说起祖母来,我虽从未见过,但我从她把含辛茹苦抚育大的长次子,义无反顾地送到抗战的前线,为民族的独立解放,一个身负重伤,一个英勇捐躯。凭这一点,我深感其深明民族大义,伟大而崇高!
父亲,你的忍耐,坚强,想来应该深受祖母所潜移默化吧。
可惜,在家乡成为老区,一家人从双店子欣喜归来,即将享受烈属待遇的前夕,我的祖母积劳成疾和小姑先后离开了苦难的人间,只留下你和我的曾祖相依为命——附在兄嫂的檐下生活(大伯在册山战斗中身受重伤,伤养好后,没能归队,回家来了)。人间惨痛,不过如此。
父亲,你失父,失学,失兄,直到失去疼爱你的娘亲,还有你的小妹,我的姑姑,你都坚强地挺了过来。不过,这些对你来说,还都算不了什么,人生低谷还在后头哩。
是的,虽然我家混到了逃荒要饭的地步,但毕竟曾经的家业摆在那里。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乡下翻盖走廊的瓦屋才大行其道,我家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就盖起了一座宽敞明亮,高大气派的瓦房了。这么座不沾半点土星的房子,还是挺招人眼球的。于是,对这房子心存觊觎之心的人,完全无视我家是在大伯二伯参战,缺少劳动力,我的曾祖不得不雇工帮忙的客观实际,批斗了我的曾祖,窃取了……
幸运的是,当晚,就在上级有关部门的强烈干预下,戏剧性地还原了我曾祖的身份,恢复了我曾祖的烈属地位。曾祖享受烈属的待遇,一直到离世。只不过,父亲,你可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时代的一粒灰尘,落在一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有些事,想说,其实谁也说不明白。
犹如《渴望》主题曲所唱的那样:悠悠岁月,欲话当年好困惑……
……
父亲,我肃立在空荡荡灵屋里,忆起你苦难的一生,想起你诸多的不容易,久久凝视着你的遗像,眼泪又一次簌簌落下……你慈祥的双目依然充满爱意和笑意,微微上扬的嘴角,似乎在动,只是再也听不到您深情的细语了……
父亲,也许,在别人的眼里,你窝窝囊囊了一辈子,平凡的就像路边的无名小草。然而,在我的心里,你的形象是高大的;我始终以仰视的角度凝视你。
在我的记忆里,我不曾听见你记恨过谁,怨恨过谁……也许是苦难的童年,让你饱经忧患,感知了人间冷暖;迭遭变故的少时,让你饱经风霜,尝尽了人间的薄凉。
所以,面对不幸,你能够做到从容接受;面对现实,你能做到坦然正视!!
一位庄邻这样评价你,说是你的一生从未算计过任何一个人,也从未算计过任何一件事。我想,这应该是众多乡邻对你的最后盖棺定论吧。
知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
父亲,严格地说,你非知,也非仁,一介草民而已。动与静,我不知你做得如何;乐与寿,你做到了!
我入职三十八年来,在教育战线,虽未取得骄人的成绩,但我以对教育的热爱,初心不忘,在喧嚣的尘世,从来没有自我迷失!追根溯源,这完全得益于你平时对我地教诲吧。
……
父亲,墙角下,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条条秃錾,还有断了把儿的锤子依然还在,似乎在无言地诉说着,你为众多乡亲打墙盖屋的无私付出;墙上挂着的早已褪去了本色的蓑与笠,见证了你风雨交加的人生历程;完好无损的犁耙,不知可否还记得,你在原野上耕耘沃土的矫健身姿,还有无边的浪漫诗意?你生前擦拭得程亮的镰刀锄头,其实是一直与你春种秋收的喜悦和微笑一路相随……
啊,睹物思人,止不住无限伤悲……
父亲,我凝视着你的遗像,无限感慨,在物质较为匮乏的年代,你和母亲是怎样养育大了我们兄弟姊妹七人!
养育大嗷嗷待哺的七个儿女,其中的困苦艰难,恐怕只有你们自己知道……在你的遗像前,我情不自禁,含泪吟诵起《蓼莪》来: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父亲,不知您听懂了没?不知您听见没?
父亲,我肃立在空荡荡灵屋里,忆起你慈爱的一生,想起你诸多的付出,久久凝视着你的遗像,眼泪又一次簌簌落下……你慈祥的双目依然充满爱意和笑意,微微上扬的嘴角,似乎在动,只是再也听不到您深情的细语了……
父亲,惭愧,你为儿女付出了一生的心血,死后,我竟未能风风光光地厚葬您,这成为我心中久远的疼和结。
父亲,我衷心地感谢:你把“低调做事,本分做人”的信条,根植于我的血脉;你把“忠厚传家、克勤克俭”的家风融于我的灵魂里。
永远不会忘记你对我的:切切叮咛,但行好事;谆谆嘱咐,莫误前程。
听,是谁在诵“上善若水,水善万利而不争……”
还是熟悉的老调,字正腔圆,似乎从遥远的夜空传来;戴着老花镜,捧着书本,沉浸在忘我之境里的父亲形象,又仿佛浮现在我的眼前……
……
父亲,失去了,我现在才开始知道珍惜。
你最后的岁月,我半年的陪伴,现在想起来来,该是我一段最幸福的时光。我有幸扶着你走路,推着你遛弯……
是的,现在,你走了,在人世间,我似乎少了一份牵挂,减了一份负担,但在心中却多了一份没有尽头地哀痛,一份绵绵无期地思念!
哦,父亲呵,旧景宛在,音容渐去远。我怎能忘记,父亲,你走时正是人间酷暑,恍惚间现在已是飞霜满天了。
父亲,我肃立在空荡荡老屋里,忆起你慈爱的一生,想起你诸多的付出,久久凝视着你的遗像,眼泪又一次簌簌落下……你慈祥的双目依然充满爱意和笑意,微微上扬的嘴角,似乎在动,只是再也听不到您深情的细语了……
父亲,夜已深了,我不再向您絮语。
安息吧,母亲、父亲!
愿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永安您的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