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广勇
古往今来,故乡,都似那云间月,亏了还会盈;又似那心头好,放下总不忘再拎起。如我,虽阔别三十余年,历经的过往已成云烟,任岁月匆匆,时光悠悠,但对故乡的不舍情结却历久弥新。每每身临大山,脚踏故土,村口凝望,那陈年、那故人、那旧事,总一幕幕一重重又活灵活现氤氲铺展在那老路,那老院,那老屋……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无龙水缺,却世代而居。山多水源少,十年九缺水,便是我儿时对故乡最深的印记。
老家三面环山,沟壑纵横,断壁慵懒,残垣懈怠,久无人居陋室空堂的老村静默在半山腰,如一位岁暮隐居的老人,温和安然在岁月静好的时光。荫浓蔽路,石墙草长,我仍一眼辨出张家胡同、王家巷子、李家大街。若走出大山,只有东方一条九曲十八弯且凹凸不平的羊肠土石路。
行走难、种田难、吃水难、娶亲难……成为那个年代人们不争的现实。
纵千难万难,吃水是山村生活的第一难。“吃水让人愁,滴滴贵如油,凭票搞供应,缸中水没有。”是当时村里街头巷尾传唱的歌谣。吃水困难,最难是春夏之交,天旱雨少,村里的水井十之八九会枯涸。为合理统筹有限的水资源,村集体委派专人,将村内所有水井看管起来,不许任何人随意取水。然后将井眼分发到每个生产小队,由生产队按照每户的人口数量,凭水票供应。待井底依靠气息微弱的控泉慢条斯理储蓄到一定水后,生产队即通知村民取水。于是乎,等待已久的村民呼啦一下涌到水井旁,将水桶按次序一字排开。不过,排在前面的村民还可以勉强提到水,后面的村民攥着水票井里却已无水可取……千等万盼只等来一个落寞的叹息。
若遇旱情之年,人们只能到十里之外肩挑、人抬、车拉取水。天还未晓,人们便三三两两结伙成伴拿起水桶,带上井绳,去村外寻水。木门开启的“吱呀”声、水桶的碰撞声、邻里的招呼声、远远近近的犬吠声……直把小山村的晨吵得一片欢腾。担水的土石窄路上挤满你来我往中互相躲闪迁就的人,闹市般喧嚣且络绎不绝。若是严冬,稍有不慎滑倒在地,常常是四脚朝天,摔得脚歪屁股痛,更重要的是好不容易担的水也会一倒而空,心中那份得失交替的愧悔才真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折磨!路遥井远,担水辛苦。但只要井里有水可取,家中缸内有水可饮,人们依旧感觉幸福满满。朴实的山里人啊,其实是那么容易满足!
为解决吃水难题,自50年代起,村民就开始了打井的艰难历程,家家户户倾其所有,锲而不舍,矢志不移。然而,天难遂愿,村中共开挖、钻探大小23眼井,却均未见水。无奈的人们,只能到外村拉水。正因缺水,村里曾遭遇过12年不曾娶进一门媳妇的尴尬。当时,有人还把找不到媳妇怪罪到村里一户办缝纫培训学校的身上。记得有个叫王延水的小伙子,他利用自己会裁剪技术的一技之长,在村里办起了一所“缝纫机培训学校”。周边邻村的姑娘们纷纷前来报名学习。村里还专门腾出一眼水井供学校吃水。但禁不住井中无水,偶有提来的水还是浑浊不清。外村来学习的姑娘们,一传十,十传百,把我们山村缺水传播得纷纷扬扬。难怪人们说道:“就是把姑娘糊在墙头上,也不嫁到山村里。”
儿时的我,尚不懂大人无水缺水的苦恼,也无须关注姑娘嫁不嫁到山村来,心心念念的是水井对我这个取水娃的格外厚爱。
记忆中,每次到井里提水,父亲把提水绳牢牢系在我的腰间,小心翼翼地把瘦小的我缓缓续到井底,我用自带的水瓢把井底积攒一夜的一湾浅浊水,一瓢瓢盛到水桶里,待水桶盛满后,父亲便把水桶提上去。井底一切都那么新奇,盛水空暇,我便在井底东瞅西瞄,偶或捡到其他人提水时从衣兜掉落的一支笔、一个打火机,或者几个钢镚,直令“器小易盈”的我兴奋的手舞足蹈,更对村里的水井情有独钟。
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水井,我印记最深的还是村西大山下的一口古井,相传由清康熙年间本村李氏兄弟所建,已有300多年的历史,两头粗,中间细,名曰:“亚亚葫芦井”。一年大旱,村民担着陶罐四处找水,李氏兄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决计在本村打井。他们选在大山下低洼潮湿处,日夜不停地劳作,一年又一年,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日终于清泉激涌。因兄弟俩挖井时背对背挥钎落锤,结果挖出的井成葫芦形,故得此名。20世纪60年代,为了提升储水量,该井至文革前期(1965),村里组成由魏树枝为队长的40人打井队,进行了为期两年的开挖扩修。井水甘甜清冽,丰盈平静,烧开水从不留垢。井口加盖封顶如水窖,上方安置一个虎头出水口,名曰:“虎头泉。”窖门上方镌刻“饮水思源”四个大字,以示不忘先人恩泽。父亲常说,同样的茶叶该井水冲泡过就格外好喝。
偶或夏季多雨,尤其连续几场暴雨后,“亚亚葫芦井”里的水则会一夜爆满,从井口的虎头喷薄而出,一直蔓延到村东的水坝,经水坝拦截形成三米多高的瀑布倾泻而下,成为大山里最靓丽的风景。难得的水盈河满,全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争相到此观看。人们常说,大山的孩子泼辣,不娇惯、不知羞。这话不假,记得那个时候, 我们小伙伴个个懵懂无知,两小无猜,喜爱露着屁股,光着脚丫,在水坝流出的瀑布里钻来钻去,扔泥巴,打水仗,追逐嬉戏,咯咯笑声不断,直惹得在水旁洗衣的大娘婶婶,嫂嫂姐姐们的讨嫌道:“光着屁股不嫌丢,长大娶不到好老婆,丢、丢、丢......”。我们几个小伙伴听到嘲笑,更顽劣地撩起水齐齐向她们豁去。不过,我们这群小伙伴似乎也醒悟了什么,马上用两手护住裆部,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井里春秋知多少,岁月悠悠情更长。掩映在大山密林中静寂的老井,曾滋养哺育着一代又一代山里人,镌刻着一个村庄的沧桑岁月,见证了一个时代的变迁。
如今,三十年过去,弹指一挥间。故乡的山民早已搬出大山,过起了家家楼房的高规格生活,再也不用为无水少水殚精竭虑。但我心中儿时那份“相伴与井,乡愁与水”的记忆和眷恋却没有丝毫淡去,反而愈发清晰愈发浓烈。
故乡的老井啊,你让我溢满乡愁,铭刻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