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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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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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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偶记

文/赵春燕

暑假回老家探亲,晚饭过后,漫步江边。阵雨过后,江水上涨,宽阔的水面泛起阵阵涟漪。夕阳斜照,给远处淡黑的起伏的连山镶上一点点淡黄的边。微风刮过,撩起长发,凉意从发丝弥漫开来,我不禁深吸一口气。盛夏时节,邂逅如此美妙的景致,怎能叫我不陶醉?我在想,这还是我记忆中的故乡吗?

天色变暗,灯光四起,微微荡漾着的碧波,旖旎在眼前,似一位柔情的女子,让我心旌神摇,想起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来。这,还是我让惧怕、憎恶,梦魇般存在的丹江水吗?恍惚间,回到了儿时。

儿时,对于水,我是万分惧怕的。那时,家里住在山脚下,全村吃水就靠门前的一眼山泉。枯水季,泉可见底,一瓢水胜过几斤粮。雨水季,泉满外溢,可至家门口。长期缺水的土地,并没有储水的能力,任由放纵的山水肆意地流过干瘪的躯体。山水所到之处,卷走浮土,带上泥沙,携树带苗,刮倒大树,甚至让房屋瞬间消失。

我记忆最深刻的那次遭遇洪水,是在深夜。父亲去外乡上班,哥哥们去异地上学,家里只留下母亲和我们姐妹三个。连续三天的高温,使大地变成了一个蒸笼。中午时分,太阳红得滴血,静坐树下,汗珠子顺着胸膛往下淌。蝉在树上扯着嘶哑的喉咙,使劲地聒噪。狗蔫蔫地趴在脚旁,舌头伸得老长,不时有白丝丝从嘴角留下。很少闲下来的母亲,坐在院中,拿着大蒲扇,急速地忽闪着。大花褂子已经湿了一大半,紧贴在母亲胖胖的身躯上。我觉得心中有一团火在燃烧,似乎随时要炸裂。

雨是在傍晚时分下起来的。刚开始时,乌云密布,瞬间天色变暗。豆大的雨滴零零星星地落着。雨滴落在满是浮土的场院里,留下一个个雨窝窝。渐渐的,雨滴密集起来,我和母亲进屋慢了,衣服瞬间湿透。倾泻而下的雨水,顺着房檐流下,房前屋后的沟渠被水填满,来不及流走,漫溢到场院,倒灌进屋内。床边的鞋子漂浮在水上,在屋内逛来逛去。瓦屋顶子也在漏水,雨水滴打在床上,被褥已变湿。我捞着鞋子,母亲和姐姐皱着眉头,用大瓷盆接雨水。屋内没有一个处干的地方,我幼小的心也湿漉漉的。

天色渐暗,门前干涸已久的小河沟里山洪爆满,水已和院子相齐。听着咆哮的水声,望着倾盆而下的大雨,母亲决定领着姐姐们和我往高处转移。母亲拉着二姐,大姐背着我,匆忙往外跑。临出门才发现家中伞找不着了,大姐往我头上套了一个塑料袋,她自己头上顶了一个深色皮革的包。我们护住了头,让身子裸露在雨水里,湿得透透的。母亲紧拽着二姐的手,高一脚低一脚地在泥水里踉跄。大姐背着我在雨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等到了村里的晒谷场上,我发现二奶奶与堂姑也刚到那里。

那天也巧,村里的男人们大部分都不在家,只留下老人、妇女和小孩。大家都头发贴在脸上,脸色苍白,神情慌张,不知所措。眼看水势越来越大,母亲快速吆喝着大家进了村里地势最高的,已经废弃的一间土地庙里。庙很小,人很多。大家挤着挨着,席地而坐。瓦顶土屋檩条结构的屋子,四面的墙被雨水漫湿大半,母亲那哆嗦的身子和大姐那抖动的牙床,让我感觉到木椽似乎也在晃荡。不知不觉中,我渐渐迷糊过去。

半睡半醒间,风声雨声叹息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村中事事事涉及。风雨飘摇一夜间,母亲与二奶奶她们彻夜未合眼。天蒙蒙亮时,雨势变小,母亲出门看了看,领着我们往家走。一出门满是泥浆,两脚陷入泥里拔不出来。即使费劲拔出来,也沉重得带不动。好容易回到家里,家中那有裂痕的东墙已倒了半边。母亲和姐姐们站在倒掉的墙边,放声大哭。听闻遭遇水灾而赶回来的堂叔经过门前,声音哆嗦着告诉母亲邻村的一户熟识的人家房子被连窝端走,一家五口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母亲停止哭泣,脸色更加苍白,嘴里念叨着:“太可怕了,这该死的洪水”。

从那之后,我幼小的心里,对于带来灾难的水,有了恐惧之感。

上学时,学校门口有一条河。平时河水潺潺,一派温和,一旦发起威来,势不可扼。那年遭遇山洪,河水与两岸齐平。咆哮的洪水,携带大量泥沙,把桥冲断了。到了周末,住校的学生要回家,学校老师用两根粗木头在桥上搭建了一个简易桥。男生把自行车夹在右腋下,歪斜着身子晃晃悠悠地挪动着。丈许宽的距离,似有几百米远,用举步维艰一点也不过分。手中是重物,脚下是咆哮的洪水,稍不留神,跌下去,那绝对小命不保。我每次站在边上看,都捏着一把汗,很担心他们掉下去。女生由老师领着慢慢上了简易桥,一边尖叫一边挪步。过一个人,仿佛半个世纪般长久。即便有老师陪伴护送,我胆小不敢过河,滞留在学校,与父母不能相见。望着那满河稠泥水,我除过恐惧以外,加了憎恨的成分。

门前河水往下流十几里地,汇聚到水库里。水库的修建,给沿库人民的生活带来了便利,无论是灌溉还是饮水,都提供了一定的保障。但也给周边村民的生活,带来了一些困扰。水库边上就是公路,路很窄,路况不好。那些年运沙运土运砖的拖拉机很多,拖拉机手多为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农民,技术不是很好。再加上路边没有护栏,非常危险。经常听见或看见拖拉机掉到水库里,出现车毁人亡的惨剧。我每每经过水库,偷瞄一眼那水,都仿佛看见了绿妖怪,担心它会吞没了我。因此,让我恐惧和憎恨的水,便经常出现在我的噩梦里,成为我的梦魇。我也因此成了一个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怕水之人。

一阵微风过,丝丝凉意起。我浑身一哆嗦,梦魇般的水顿时消失。眼前的丹江河边杨柳依依,碧水旖旎,水鸟嘤嘤,鸣蝉声声。好一派美妙景象!这柳这水这鸟这蝉,这一切的一切,怎能叫我不欢喜?

天色渐暗,我深吸一口气,沉醉在水色空蒙的夜色里。散步的人三两而过,脚步悠闲,神情安然。偶遇一中年男子,看着面熟,但叫不上名字。他也盯着我看了一会,喊出了我的小名。我犹豫了一下,从那高高的鼻梁,大大的嘴巴里看出了一点熟识的影子。哦,是他!村子里的那位能干的吴叔。记得他以前很高很瘦很帅,现在人到中年略微发福,留着寸头,挺着肚腩,但眉眼之间依然能看出英武来。记得他以前不喜欢过老一辈那种安分守己的日子,老喜欢做点事,搞搞生意之类的。但由于家乡土质不好,交通不便,常遭水灾,他徒有一些想法,也没干出啥大名堂来。

见我认出他来,吴叔停下脚步和我聊起来。他说:“我知道当年家乡太穷,和你一样去了外地上班的年轻人不少。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们的家乡变了。”他告诉我,他现在是我们村里的村长兼支部书记,这些年带领村里人一起努力致富,村里慢慢富起来了。现在村里已经不怕水灾和泥石流了,因为村里遵照上级精神,把居住在易发生泥石流地势的群众搬迁到安置点上,绕过了地质灾害易发点。即使个别家庭没有搬迁,也会在灾害来临之前,根据天气预报知识和县上及镇里干部一起组织群众进行转移。说到这,他笑了笑,微黑的脸庞上露出一口白牙:“我这不刚从安置点回来吗,在那里呆了好几天,看雨过去了,村里没啥事,到县城看看上辅导班的孩子。”他抬了抬胳膊,我发现他衬衣袖口上有些泥点子,替他拍了拍,他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在村里干工作就这样,讲究不了。”

我和吴叔边走边聊,他告诉我村里的土地实行了流转,村委统一管理,建成了生态农场和农作物种植园。上级领导派一些专家下来免费指导,雇着那些年纪偏大不能出门务工的老人进行劳作。村民们一方面有土地租赁费,另一方面有工资,收入大大提高,日子都好过起来了。对于返乡创业的年轻人,也有很多优惠政策,这吸引了很多年轻人回乡创业。村里保护了山上的植被,重修了道路,疏通了河道,处处青山绿水。既能留住年轻一代的人才,也能让异乡游子看得见家乡,留得住乡愁。说到这里,吴叔邀请我第二日回村参观一下。我欣然答应。

与吴叔分手,眺望河的南岸,夜色阑珊。晚上,我带着对于明日返村之行的憧憬进入梦乡,水库里绿汪汪的水再次出现,一会噩梦,一会美梦,交替出现。

第二日与吴叔一起踏上了回村的旅途。沿途一路发现道路平坦干净,房屋整齐矗立,行道树笔直站立。经过水库时,路边焊上了结实的栏杆。对面山上,一行闪着金光的大字映入眼帘:“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我们停车观望,水库边上建了很多亭子,亭子里石桌石椅石凳子应有尽有,可供行人与游客休憩之用。坐在亭子里俯瞰库水,碧波荡漾,涟漪四起。一阵风吹过,凉意袭来,我似觉到了三峡。想起:“素湍绿潭,回清倒影。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来。大坝上边修建了玻璃栈道,已然成了网红打卡地,来旅游的人非常多。大家喜笑颜开,满面喜悦。我望着碧绿的水,欢悦的人,也觉欢喜不已,想更加亲近一番。那水,不再是昔日噩梦,而是此时的诱惑。

见我沉醉不已,吴叔提醒我该往前走了。我们继续前行,山势变陡。只见昔日灰土满地的路,铺上了柏油,平坦如砥。山路弯弯,车子缓缓前行。湛蓝的天空上飘着三两朵白云,使得前方的山坳格外渺远。路两边地里的包谷杆子齐腰深,包谷穗子已半饱。小而圆的核桃压得树枝低垂,桃树上的桃子成堆长着。河边蹲着几位大娘,在清清的河水里磨洋芋(土豆)皮。好一派祥和宁静的乡村美景,是我向往的生活!

到了移民搬迁安置点,几栋粉墙白顶子的楼房建在一块平地上。楼旁广场上建有图书屋,卫生室等。健身器材很齐全,高低双杠、扭腰器、秋千,应有尽有。秋千上一位身穿绿衣,身子微胖的妇女在来回荡着。她发出高亢嘹亮的笑声,声音很熟悉。我走近了看,原来是我的远房表姨。多年不见,她似乎比以前还年轻了。那微黑的脸上没大有皱纹,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真诚,看见我大嘴一咧笑起来。表姨还是这样爱笑啊!我也跟着笑起来。掐指一算,我们已经十几年没见了,她也应该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表姨是父亲的远房表妹,娘家在山沟沟里,小时家贫没上过几天学。长大后,她嫁到家里地势稍微平坦的表姨夫家,生了一儿一女。表姨父家里也不富裕,而且他身体很不好。表姨一家住在三间土屋里,靠种点地维持生计。每到雨季时,土屋难以抵挡狂风暴雨,表姨一家四口经常在我家躲避。好在表姨人比较想得开,不拿苦难当回事,成天端着一碗玉米糁笑呵呵的。爱笑的表姨,在一个风雨交加发大水、道路泥泞的夜晚失去了笑容。因为交通不便,表姨父由于旧疾没有来得及到医院抢救,死于半道。家里失去顶梁柱,三十多岁的表姨,拖拉着两个孩子熬日子。青春少妇青丝变白,一脸老态。父亲很同情她,但也无能为力。后来我们居家外迁,渐渐没了表姨的消息。只听说她的孩子上学不多,跟着她出去打工了。

再次相见,没想到表姨变年轻,而且脸上重现笑容。她拉着我的手,让我去她的安置房坐坐。她的家在二楼,三室一厅一卫,宽敞干净,家具齐全。她告诉我住进房子不仅没有花一分钱,镇上还给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现在她女儿已出嫁,儿子在外打工,生活过得不错。我们正说着话,一位六十多岁的男人走了进来,表姨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告诉我说:“这是你姨父,也是村里的一位五保户。”表姨父告诉我以前家住山里,穷的连饭也吃不好,更不敢想娶媳妇的事。没成想住进搬迁点,在晚年时,过上了有老婆孩子的日子,真心感谢政府的好政策啊。走出表姨家,她的笑声回荡在耳际,我想表姨与表姨夫的春天来了!

走进村委会,吴叔让我看了看村里的规划图,我的眼前一片大好河山。我在想,当初远离家乡是否是正确的选择呢?我们向往外面的世界,去了远方,增长了见识,增加了阅历。但当我们回望故乡,故乡已然变了模样时,我们是否有一丝悔意,觉得愧对故乡愧对家人?儿不嫌母丑,假如当初我们留在家乡,为了她的发展做出点贡献,心里是不是会更自豪呢?

走在家乡的小河边,发现它已然变成了景观河。青山巍巍,绿水潺潺,夏木森森,蝉鸣声声。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游子竞折腰。是该拿起手中的笔,书写书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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