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纪象启
人的一生中,最熟悉的地方莫过于家乡了。歌云:说不说咱家乡好。那个叫做家乡的地方,不论穷富,不论山区平原,都有动人的故事,有看不够的风景。我喜欢听故事,也喜欢看风景。在一个个述说里,体悟村子的心跳、呼吸和脉动;在一个个院子里,静观那简陋的门窗、古老的砖瓦。我想,不论是故事,还是风景,人是第一位要素,是人使得村庄有了灵动的符号。
炊烟
炊烟是村庄的魂。它盘绕在一座座老屋顶上,春风吹来,它就散开来,东摇西摆、漫无目标的飘散。我的目光随着炊烟游动,它在我的凝视中施展着魔法。有时它宛若一条河流,有时又会成为一只风筝或者一叶帆船,或者一缕锦带、一朵菊花、一面琵琶、一条蚯蚓、一团蘑菇、一只蝙蝠……
每到饭食头,人们站在街头巷尾,观赏着农家院房顶上的烟囱冒出的炊烟,裹挟着农家饭菜独有的香味,那情景让人心旷神怡。
母亲做饭用的柴草,大多用棉花柴,玉米秆、麦秸秆、秫秸秆。这些秸秆燃烧起来后的烟很大,为此,常熏得我两眼难睁。那时,我家住在三间旧北屋里,奶奶住里间,我在外间一个小床上。每逢做饭,屋里就充满了烟气。白天,我放学回来,首先感到的是炊烟的亲近。刚进巷口,没进小院,就看到院子烟囱里冒出的炊烟。我想,母亲在做饭了,此时,我心里会感觉到一股温暖的东西。
过年时,家家灶炉里烟火腾腾,一根劈也劈不开的木头疙瘩在灶口慢慢烧着,锅里的水缓缓地开着,肉香味悠悠地飘散出来,在院子里弥漫着年的味道。此时,我不时地跑进灶房,看年糕(白面馍)是否熟了,年饭是否好了。若是锅里的年糕煮熟了,母亲高兴的拿出一个热气腾腾的年糕给我吃,如小伙伴们在场,母亲给他们一人一个。回想起来,在炊烟下度过的那些年,充满了醉人的温馨。
炊烟带给我的是淡泊心境,还有对某件事、某个人的向往。如今,我不再年轻,但对炊烟的感情还会旷日持久。
围子墙
村子靠着一条河。为抵挡洪水,人们修了围子墙。墙上长着许多树,那树有榆树、柳树,叫不上名的攀藤。当你靠近墙角,唧唧喳喳的麻雀声吸引着你,它们似乎和你说话呢。墙下,一群鸡娃被一只母鸡引领着,在树下唧唧地叫着,在寻找墙根的虫子或稻米。
村东有个湾,湾边没有多少杂草,没有鸡鸭鹅粪,没有砖头瓦片,一片光滑,一片绿荫。十几棵柳树伫立在那里,柳枝摇摆,柳叶舞动,给湾平添了些许生机和绿意。
夏日,孩子们跳到湾里浸泡着消暑解凉。村里的人比较封建,不像城里人那样开放,不像海边沙滩上赤身裸体的男女混杂在一起,嬉笑怒骂。湾里的孩子们在欢乐的嬉戏,说说吵吵,打打闹闹,不时还传来银铃般的笑声;使得这里有人气。弯边的人说说笑笑,你一言我一语,说这个孩子游得好,那个孩子花样多,为此,不时暴发出笑声。
那湾呈碗底状,边缘浅,越往里越深,为此,下湾的人得学点本领。初下湾的我从“打扑腾”开始,渐渐由浅入深,最后才能在深处游。最终,我学会了扎猛(潜水)、仰泳、水上漂等。湾,留给我的是快乐,是美妙记忆。
弯边有个空地。人们称这里为园子。这里,有树有草,有虫有鸟。初春,树的残叶还没落尽,在飘零,新绿己在树上一层层披挂了;草,各种各样的草,或缠绕,或挨挤,或舒张,从残枝枯叶里争先恐后地窜着、露着、绽开着嫩芽嫩叶。树,不再寂寞了,上面有鸟。鸟儿的生存很容易,小小的胃里装不下多少东西,有足够时间在阳光里飞上窜下,在枝头上快乐鸣叫。乌儿们大多成双成对。在这片情和爱的领域里,有着纯真和唯美,一切均然。
一场小雨后,小蜗牛爬出了草丛。它们似乎不喜欢潮湿的地面,拖着相对细小柔软的身躯庞大的壳,沿着墙脚往上爬。以一种肉眼察觉不到的移动固执地爬。围墙上什么都没有哇,但这是些义无反顾的蜗牛,它们生存的目的,似乎是往上爬!一连几天的骄阳爆晒,这些蜗牛成了围墙上或中间或上面固定的小黑点。而那些留在草丛里的小蜗牛,正不时在一粒小石子或半截枯枝上缓缓的蠕动,向四周灵动着它们光滑的触角。
仲春,大地舒缓过来。园里开着些花,红的白的都有,它们憋足劲儿,慢慢大了起来,胖了起来。这使得园里的红白恰到好处。微风徐来,这些新生命们含情脉脉,羞赧低语,像是迎接我到来似的。
夏日的傍晚,知了的鸣叫淹没了一切。我惊异这些小小的蝉,它们棕褐色的小小身体在透明的蝉翼下微微地抖动,竞发出那么大的声音。这是些懒虫子,很少见它们飞,总呆在树丛里,让整个世界充斥着它们焦急的求偶声。
菜园
村西有片菜园。父母称这里为西坡园子。秋日的清晨,我把牛牵在这里,任它啃着草。这里草多,色嫩,牛吃了长精神。看到牛在悠闲地吃着草,我也渴了,趁着没有人,到菜园里摘条黄瓜,或者到底瓜地里扒块地瓜。然后找片草地躺下,四肢伸展,嘴里吃着。吃完了,就静静的听风声,听水声,听鸟鸣。这时的朝阳,满眼是明媚之色。我睁眼看景,看田野,看绿树,看蓝天。
蓝天上的白云,一缕缕,一朵朵,一团团,变幻莫测,在向着天边缓缓的迁移。我忽发奇想:要是白云把我带上有多好,让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对外面的世界,我十分陌生。对城里那些如林的高楼,如流的车辆,如海的人群,如虹的灯盏,更不敢奢望。那些对我来说,是堆抽象的概念。此刻,我只对随意飘浮的白云羡慕,看看天看看地,看看自己在河边转圈。对这样的生活,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放一辈子牛,不甘心重走父辈的路。我想走出去,到外面的世界看看。父亲常说:“娃呀,好好读书,学到本事,到外边的世界看看,那里好看得很呢!”
麻雀
立秋了,凉意一丝一丝地增加,田野里的高梁、糜子、谷子,红一块,黄一块,五色斑斓。这时,一群一群的麻雀,“呼”地从这片坡掠到那片坡,又从那个岭子掠到这个岭子坡,常常是这一群麻雀和那一群无缘无故地汇合一起,形成一群更大的麻雀。于是,麻雀群就像大风鼓起了一张偌大的布,起起落落,翻翻卷卷,在蓝蓝湛湛的天空,欢声鸣叫,圆寂的山野,成了麻雀们的世界。
这时,村里人要看秋田,所谓看秋田,就是看麻雀。乡村的田野,赶麻雀吃力,赶了又来,来了又赶。麻雀飞来了,高声喊叫,开出响声,麻雀散落在田禾上。随着一片喊声,便 “呼”地飞上树上。
秋收一毕,燕子南归,北方的乡村,地老天荒般寂静,缕缕炊烟,袅袅娜娜,无声无息地飘散。此时,惟有麻雀,给村庄送一片天籁似的鸟声。风住了,雪停了,村里几棵大榆树、大槐树上,成千上百的麻雀赶舞会一样聚集一树,枝枝杈杈,落满了麻雀,它们蹦蹦跳跳,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万声齐发,确如一场火爆的音乐会。顽皮的村童撂一块土块上去,鸟声嘎然而止,宛如歌声中休止。大树上,一下从喧哗到了寂静,那巨大的树梢空洞洞仿佛是一偌大的洞穴。静默悄声还没十分钟,鸟的合唱又开始了。待到云散日出,麦场上的牛粪堆,已雪化冰消,树上的麻雀又呼啦啦飞上了麦场。静悄悄的麦场上,千百只的麻雀翻飞蹦跳,闹闹喳喳,不亚于看乡戏时村人的兴奋热烈。麻雀,给冬日的村庄,带来热闹和欢快的气息。
如今,很少见到一群一群的麻雀了。偶尔看见,三只两只地叫声,形单影只地在农家的屋脊上孤寂地叫几声,或者茕茕孓立地在低低矮矮的树枝上站一站,那瘦弱的模样,零乱的羽毛,疲惫的飞翔,全然没有麻雀固有的敏捷、机灵、群聚高歌的英姿。
失去了麻雀合唱的村庄,已经寂寞难耐,让人痛心,倘若失去了麻雀机敏的身影,那该是怎样令人伤痛不已的事呀!可以说,有麻雀的村庄,让人眷恋。
枣树
中秋过后,院子大门口边那棵红枣树的眼圈红了,有的红了半边脸,能将就着吃了。这个时节,一个个红彤彤的小枣,缀在树上,仿佛挂着一个个红灯笼。
看着树上即将熟透的枣儿,我心里就乐开了花,父亲为给我解馋,拿着竹竿一阵猛烈敲打,霎时,树下就落满大大小小的枣儿,我随手捡起一个放入嘴里,立刻有股脆生生、甜丝丝的味道充斥着!贪婪的我将枣儿装入裤兜,衣兜,然后,圪蹴在大门道里吃起来,此时,常引来几个嘴馋的小孩向我走来,说来也不能怪他们这幅馋样,整个村子就数我家的枣甜,我骄傲地看着这些已嘴角流出口水的玩伴们,将手中的枣儿分给她们几个,于是,在那段岁月,我总盼望秋天快快到来,因为此时能吃到枣儿!
枣儿好吃,可树上的虫很恐怖,这个虫呈绿色,身体扁扁的,“咬”起人来不“嘴”软。人们只要碰到它,其手臂就会红肿一片,沾到哪哪就疼。为此,老辈人就给它起了一个怪怪的名字““騷孓子”。
一次,我坐在树下玩,一条“騷孓子”从树上“摔”下来,正掉到我的脖子上,然后顺着脖子滚下去。只记得当时我是玩了命的哭,眼泪鼻涕满天飞,被虫滚过的地方,火烧火燎地疼。然后,我就有了贵宾样的待遇:吃了一“大把”红枣。尽管眼里还含着眼泪。
烟囱
冬日,田野里一片萧瑟。只有那个靠村不远的转盘窑显得有灵气。那窑看上去象个小城堡,中间矗立着一个二三十米高的烟囱,高高的围墙上开着十多个窑孔门,里边是环绕式的炉堂,待烧的砖坯码得整整齐齐,并留出一个个风道,每相隔一段用一种特制纸隔开以防漏风。所烧之处窑门提前采用砖头泥灰堵住。一但点火就不熄火,炉窑内温度达上千度,一天24小时昼夜不止,五六天炉火转一周,火过砖烧就成了成品砖。此时,得立即出窑。后面紧接着装入土坯,边出边装不能待慢,不然火又要烧过来了。这种连续性、周期性生产的焙烧设备,是当时我国砖瓦生产中广泛使用的窑型。
在窑的结构中,烟囱最为显眼。为此,村里人想在上面写几个大字,不然,像孙悟空的金箍棒立在那里,让人有不舒服的感觉。这事谁来办?村里考虑,让堂兄和我办。我想,这个动意合适,堂兄字好,我为他打“下手”。经两天劳作,“备战备荒为人民”写在上面。
后来,土地分到农户,窑厂难以存续了。此后,因挖窑形成的大坑被人们整理成耕地耕种,而烟囱仍立在那里,而上面的字迹渐渐模糊了。
如今,烟囱成了村子的标志性建筑。外地人走到附近问到村子咋走?人们指点说:看见了吧?烟囱南边的那个村就是哟!
我自从离开故土后,故乡对我来说渐行渐远了。渐渐的,村里的事件和变化让我觉得陌生了。当我再次回到那里,才感受到村庄的消逝,那个原本挥之不去的影子,如今只存在于残留的记忆和照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