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樊泽宝
我生长在农村,从小耳闻目睹了父老春耕秋收的喜悦与艰辛。老家地处丘陵,适宜地瓜花生生长,当时田野里的主要农作物就是地瓜和花生。因其不择地力,贫瘠的土地一样可以结出丰硕的果实。
花生,老家叫果子,外表粗陋,但一颗心是饱满充实的。全身是宝,可以榨油,做食品,就连花生壳、花生秧,都做饲料。因其作用广,价值高,倍受青睐。
对我个人而言,花生因好吃但家里几乎没有,是稀罕物。只有秋季收花生时可想吃就吃,春节时也能吃个三个两个的打打馋虫,所以从小就对其比较惦记。由此,也就对花生留下了很多记忆。
当时是集体经济,经济基础薄弱,物质匮乏,地瓜是当时的主食,花生比较稀罕,因生产队已把大部分上交国家,分到各家的是少得可怜的用于日常炒菜、但几乎见不到油星的花生油或皮花生。那时能吃饱肚子就行,也不可能有保健、营养的奢侈期盼。
首先是扒花生种,上年秋收时人们把选好的花生晒干,用麻袋装好放在生产队的仓库里留作种子;每年正月底开始扒种,为确保种子发芽,花生种全靠人用手从带皮的花生里一个个的剥出来,扒得手痛,大拇指和食指上常常是水泡连连。
分种子时各家各户拿着袋子或提篮到生产队仓库领,由保管员从仓库的麻袋里将上年秋季储存的“皮货”过磅、登记后分给各家。扒种子不计工分,但花生皮归各家所有,多劳多得。
各家领回后,几乎是大人孩子齐上阵,晚上围在煤油灯下,一边拉着呱,一边“叭咯叭咯”的扒着。为减轻因硬扒给手指造成的疼痛,人们将手指粗、六十公分左右长的棉槐条子从中间用火燎燎,在其受热松软后用铁锤将其砸扁后对折,制成一个夹子,将带皮花生放在夹子中间用手一捏,花生皮就开口了,用力不能过大,大了把花生仁就捏碎了。大人捏,孩子扒,提高了工作效率。
孩子最高兴的是偶有一壳三粒的大花生,尤其是俩粒在下面、另一粒在上头的歪壳里,形状相打鸣的公鸡,当时孩子们都叫它“勾勾喽”,那是舍不得扒开的,会偷偷地装到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日后拿着玩,最好能有两个。在学校里同学之间彼此拿着做游戏,将其上头捏开个小口,然后夹在眼皮或耳朵垂上如耳坠,用力甩,使其前后游荡,既刺激又好玩,如此能玩好几天;直至开口松了、在脸上夹不住了才恋恋不舍的扒开吃了。
各家将种子扒好后送回生产队,由保管员秤秤验收。“皮货”和种子有个出品率,一般一斤带皮的花生能扒出七两左右的花生种子,大多数家庭能做到保质保量,但也有个别家庭缴回的花生种不够数,除极少是因家庭保管不善夜里被老鼠偷去外,多是被嘴馋的孩子吃了。对不够数的要么罚款,要么秋后分配时算账扣除,对常不够数且已赔不起的就取消其资格,要知道那时的家庭,能得到烧火的柴草也不容易。
这期间街巷会经常听到大人打骂孩子的声音和孩子的哭喊、告饶声,在生活匮乏的当时这些不足为奇。那时的孩子能吃饱饭就不错了,更别想像现在的孩子有副食品了;很多孩子长时间尝不到油星,一旦家长看管不紧,花生米的诱惑是挡不住的,往往是好了疮疤忘了痛,记吃不记打。
花生,按播种的时间划分有两季,谷雨前后种的为春花生,割了麦子后种的叫麦花生。
点种花生,上年秋收完后,勤劳的父老便在空闲地里撒上土杂肥,用牛拉着犁深耕,翻地松土、保墒。来年开春后再用牛拉着耙把地整平耙匀,然后用犁左右对翻打成一条条小墒垅,在墒垅中间用镢头在地里刨出条条深深的小墒沟,把捣细的土杂肥装在捋粪的筐里,提着粪筐一垅一垅的把粪捋在墒沟里,这叫施底肥,男劳力再用耙子把垅搂平;然后,在前头挥着镢头在地里刨出条条浅浅的小沟,妇女沿着小沟跟在后面,一手搢着盛有花生种子的小长箢篼,一手从箢篼里抓把种子,按一定间隔、熟练流畅地从指缝里向沟底稀稀拉拉地撒下三四粒种子。
点种结束后,再由男劳力赤着脚为种子盖土。盖土是有讲究的,盖的土层厚了发出的芽子长得虚或发不出来,盖浅了种子就裸干了。只有经验丰富的农民,他们盖的土就成了种子轻柔舒适的被子,保护它们成长。只见他们将两只手捯背在身后,然后两只脚摆成外八字型、小步向前、先左后右将刨沟时用镢调(tiao)出翻在土沟两侧的土壤,再一脚一脚地调回沟里,使一层土笼在花生粒上,这么连贯又轻巧的简单动作,希望就留在了沃土里。
为防止裸干,埋好后还要用脚在种沟的土上轻轻的踩踩,松软的土地上落下一串串脚印。几天后花生苗就顶破土层探出它那嫩绿的小脑袋,在寒风中颤微着,那一抹绿在枯黄的田野里是何等的夺人眼球,在落寞和孤寂的初春是那样动人,宛如一道绝妙风景,给大地带来一片盎然生机,一片春天的韵味。
麦花生播种不打垅,在麦茬地里刨沟、施肥、点种、填埋,相比种春花生简单一些,但收成不如春花生,这就是一份耕耘一份收获。
到春末夏初,春花生就开花了,花生的花细细碎碎,并不起眼。花开时节,淡黄的小花在枝叶间闪闪烁烁,如夜空里眨着眼睛的小星星,令人遐思不已。花枯了,萎了,就落地生根,孕育着,膨胀着,直至收获丰硕,这不由的我想起小时候收花生的场景。
生长期四个多月,期间,经过除草、灭虫,后期成果收获。最关键的是灭虫,从花生坐果开始,有一种叫蛴螬的害虫就聚在花生根的土里,开始钻食花生杻子,花生果长它也长,直至把一墩新结的花生全部吃掉,严重的在秋季撾(zhua)花生时,一镢下去撾出来的是一堆油光光、白花花的蛴螬。蛴螬对花生造成的损失很大,每亩地轻则百分之十几二十几,重则百分之八九十,几乎造成绝收。当蛴螬刚破卵成虫时,生产队就用剧毒农药灭杀,一旦长大了,灭杀效果就差了。一是把六六六粉拌在硝灰或麸皮里,每天早晚装在袋子里拿到花生地里撒,二是把敌敌畏或马拉硫磷勾兑好后装在手压喷雾器里,把喷雾器背在后背上,一手压着气压,一手拿着一头按有喷嘴的喷杆,在花生地里向秧墩喷药。一季要消杀几次,因害虫在土里,除虫效果不是很理想,地里总有留存的。除了蛴螬外,还有田鼠和喜鹊也是糟蹋花生的祸害。
白露前后,春花生就成熟了,地里花生的秧叶由翠绿变墨绿,部分叶子上长出黑斑,有些成熟的花生鼓出了秧墩的土层。于是,父老们会到花生地里薅一墩,抖搂掉拘在花生上的泥土,看看秧上白花花的花生有多少是成熟的,有几个杻子,估估产量,顺手摘几个鲜花生扒开放在口里嚼着,心里由衷的高兴,口里不由自主的喊一声“果子好撾了!”有付出就会有收获,汗水浇灌的果实才是最香甜的。
看花生成不成实,扒开一个就知道了,成熟的花生颗粒饱满,粘着花生皮,稳稳的睡在里面,反之,有的是瘪花生,还有好多小嫩杻子。这样的花生是不合格的,同样的种子,同样的肥料,同样的气候和土壤,长出来的东西却是千差万别。
撾花生是很累人的,撾花生用镢头。生产队晚上把主要劳动力聚在一起开个会,安排第二天先从哪块地开始撾花生,社员回家把铁橛、拾花生的三把筐等准备好,第二天早饭后进入花生地,抡镢大干。
父老们把镢头高高的扬起,全身的力气都使在了两个臂膀上,青筋暴露,憋足了力气的脸上涨得通红,一镢下去就能准确的撾出一墩花生。然后,一手把花生从土里搢出来,将上面连带着的泥土抖搂掉,有的土多拘在墩窝里,就用脚猛力踹松抖搂净,然后一棵一棵整齐地摆在身后的地垅上,阳光下,绿秧上的花生白花花的耀眼;撾累了,他们就站在地里把镢把拄在胳肢窝,嘴往手里吐口吐沫,双手搓一搓,给自己“搞点油”,能管什么用呢,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只有农民有资格诠释这两句诗的真正含义!
地里的花生撾完后,地块小的就用手抱着或用绳子捆着拿到地头,整齐的码在地排车和手推车上,用绳子刹好,由青壮年劳力送到生产队的场塆里,晾晾后垛起来风干,秋高气爽,很快就干透了,秸子上的花生发出“哗哗”的响声,全部撾完了统一摘果子;地块大的则整齐的码在地里晾晒,秋日的阳光毒辣,多半天就㸆得半干不湿了,再用地排车和手推车推到场塆。
在地里晾晒时便宜了田(老)鼠和喜鹊,它们省去了从土里扒找的力气,田鼠直接从花生秧上找成实的两粒皮花生盗回窝里,曾在花生地里发现过盗花生的田鼠,它嘴的后牙两边有两个“贼袋子”,一次两边最少能各含一个双仁皮花生,多的时候一次能含四个,一个小尖嘴巴,扛着腮两边凸突的袋子,还要钻到老鼠洞里(窝),既惊悚又神奇。田鼠打洞的速度很快,前面两个爪子向下挖土,后面两个爪子向后推土,一夜几乎就能挖出一个一米多长的洞窝,挖出的土堆在洞窝口,找田鼠窝及知其大小,从土堆就可知晓。
秋后我们专门挖田鼠窝,一个田鼠窝里基本建有一两个“仓”,存两三斤花生,大的或老的田鼠窝有三四个“仓”,储备一冬一春的口粮,能挖出六七斤皮花生,可见田鼠天长日久的盗运功力。田鼠仓里的花生处于密封状态,基本不腐烂、不发芽,只是有沤麻味,养的其个个肥胖,大的超过半斤。只是当秋后田野光秃秃时,我们就到田间找、挖田鼠窝,无论是其仓里的花生还是肥胖的田鼠,都成了我们的美味。还有不劳而获的蛇,是田鼠的天敌,它们不仅会钻到洞里吞了田鼠,还“鸠占鹊巢”,霸占田鼠的洞为蛇窝,挖田鼠洞时时常挖出让人恐惧的蛇。
喜鹊用嘴叼着喫食,同样是没撾前嘴爪并用,从土里啄挖,撾出后从秧上啄,专吃成实的,看见人来了后会叼着飞到树上,花生地附近沟壑的半坎上,其叼的、掉的到处是。
把花生秧拉走后,地里落下很多散花生,有的是抖搂土时掉的,有的是烂了蒂把从秸秧上脱落的,生产队就组织妇女和我们这些小学生(那时学校放秋假,帮着搞秋收)到地里捡拾落在地面的,用三齿钩子从土里把那些烂蒂把的捯出来,将其一个个捡起放到提篮里,装满后挎到地头倒出堆在一起,收工时将其装到麻袋了送到场塆。
捡拾花生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农活,因为在干活的同时,可以尽情的吃。只要不是太出格,大家都心会神知,尽管当时不让损公济私、占集体的便宜,但一般没有说的,让孩子们其实也包括大人解解馋,是心知肚明的事。秋季,是人们最喜欢的季节,除了收获丰收的果实外,还丰富了人们的味蕾,尤其是贫瘠年代的孩子。
再就是摘花生也是大人孩子最喜欢干的,因能占到便宜。当把田野里的大部分花生撾完后,场塆里垛满了一垛垛长方形的花生秧垛,秸上的花生也大部分半干了。于是,生产队就白天组织妇女和学生、晚上全体出动到场塆里突击摘花生。
摘花生按重量记工分,每个人拿着个矮板櫈或蒲团、挎着一个篮子,有的还带着一根一米多长的木棍来到场塆。看场的已将带花生的秸秧从垛上用木杈挑开,一堆一堆摆放着,人们来到后放下坐位,腚朝外、面朝花生秸,就开始一手拿着花生秸,一手从秸上往下撕花生,摘下的花生放在篮子里;将木头棍的两头插在櫈子腿上,中间离开地悬空着,然后两手拿起几棵花生秸的上头,把有花生的秸根用力在木棍上摔着,花生发出“霹雳巴拉”的声音,摔几下就把大部分花生从秸上摔下,比用手单棵摘快几倍,也比摘累。一是脏,花生秸根上着土,一摔就成了灰尘,尘土无孔不入,弄的蓬头垢面,身上衣服的纤维和脸上手臂上的汗毛全据满了灰尘,一个个成了“白毛女(男)”所以摘花生的妇女大部分都带着头巾防尘;二是累,摔花生时人得半弯着腰,双手拿着、双臂上下猛用力,一会就腰酸腿痛,尤其是双臂酸麻。但为了多挣工分,人们对辛苦似乎不太在意。再就是那时人们的环保意识似乎没有,干完回家后简单的洗刷洗刷,继续干。那场景让现在的“专家”看了,不知会提出多少让人哭笑不得的建议。
白天摘完后,各人把自己摘的划拉到篮子里,一趟一趟的挎着让保管员称重登记,清理完后回家吃饭,晚上继续。傍晚看场的在场塆中树根长木杆,没通电时在杆子上挂两个汽灯,通电后用软线连接着、按上个大灯泡,照得场塆一片明亮。
下午收工后有些人回家吃饭,有些人顾不得吃饭直接来到场塆,晚饭后人们就齐刷刷的来到。明亮的灯底下,大大小小、男女老少坐在花生秧一边,不用号召就动手摘了起来,甚至争先恐后。人们坐在板凳或石块上,基本是一家人坐在一起,一边拉着家常,一边摘着。一会儿每人的身后就积起高高的秧堆,大人就用木叉将秧秸挑到场塆边的空地存放,再从花生秧垛上挑些送到人前。如此循环,直至摘完。
摘完后放在场塆晾晒、翻扬、囤藏和上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