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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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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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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镇的黑夜与白天

文/李希龙

午后的吴越大地,空气中弥漫着夏天的气息,一路蝉鸣聒噪,虽然有微风吹拂,仍难掩江南酷暑的湿热。我们到达绍兴市鲁迅故里时,天空悄然下过一场细雨,街面光洁没有浮尘,香樟树、香榧树挺拔翠绿,整齐绵长的林荫大道,拉高了城市的“颜值”,触摸着城市“绿色生长”的脉搏,呈现出“绿水逶迤去,青山相向开”生机勃发的画面。

我到绍兴,是特地为找寻“鲁镇”而来的。

鲁迅与“鲁镇”,恰如莫言与“高密东北乡”。“高密东北乡”是莫言的文学地标,“鲁镇”是鲁迅散文、小说选材的主要地域。走进“鲁镇”,仿佛走进中国近代百年历史,风云激荡,似幻似真,探访那些在鲁迅作品中出现过的人名、地名和故事,于我而言,是一次寻根问道的生命体验。

鲁迅故里位于绍兴市鲁迅中路,是一条独具江南风情的历史街区。若将古城绍兴比喻成一部漂在水上的书本,那“鲁镇”无疑就是全书的精华。窄窄的青石板路两边,一溜粉墙黛瓦,竹丝台门,鲁迅祖居、鲁迅故居、百草园,三味书屋,寿家台门,土谷祠,咸亨酒店穿插其间,一条小河从门前流过,乌篷船晃晃悠悠,让人自然地想起鲁迅故乡“鲁镇”中的一些场景。

鲁迅故里景区入口的右侧,是一面木刻版画效果的白墙。先生的半身肖像,表情冷峻,目光如炬,半截香烟还在燃烧,仿佛正在与论敌战斗;街道房屋寥寥几笔粗线勾勒,像是吴冠中的水乡油画。“鲁迅故里”四个大字,则是先生的手迹,朴质浑厚、遒劲有力。景区入口的壁画,于无声处听惊雷,生动传神地再现了先生短暂的战斗的一生。

鲁迅祖居,最声名显赫的是青瓦粉墙的周家老台门,第一进(俗称“台门斗”)仪门上方悬挂着一块蓝底金字的“翰林”匾,仿佛是一张巨大的名片,展示着旧主人的尊贵身份。

鲁迅故居及其他的建筑,都散落在小河的两侧。古镇的河水是流动的,河岸长满青苔,每隔数十步,便有石桥连接两岸的道路,形成纵横交织的江南水乡风貌。乌篷船是水乡的精灵,更是水乡的风景,周作人先生说它是“一叶扁舟”。景区周边,常有灰黑色的乌篷船停靠在水乡的小河边静静地等待游客。周作人在《乌篷船》中娓娓道来,“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的物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桕,河边的红蓼和白苹,渔舍……”。和船主人讲好价钱,我们从码头踏入乌篷船,艄公坐在后梢,一手扶着夹在腋下的划楫,两脚踏在桨柄末端,两腿一伸一缩,桨就带动乌篷船凌波前进。船只的速度不快,水平视角的画面是唯美的推演体验:古老的石拱桥如扇面徐徐展开,枕河人家建筑斑驳的倒影将河面染成光影流淌的碧玉,真像在徐青藤酣畅淋漓的泼墨大写意画中穿行。这一刻恍如隔世,我们不禁回想起《社戏》中描述的场景了。

百草园在鲁迅故居的后面。低矮斑驳的墙壁,历经百年风吹雨打,依然屹立不倒,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古镇生生不息,故居周围高高的院墙,遮挡了商贾云集的繁华与喧闹,独留下这处园中之园的悠然静谧,编织成相濡以沫的守望。枝繁叶茂的皂角树,亭亭如盖的香樟树,严严实实遮盖了园内的空间,漫步在古树荫蓬里,幼年的鲁迅,常常和小伙伴们在矮矮的泥墙根一带捉蟋蟀、拔何首乌,夏天在园内纳凉,冬日在雪地上捕鸟雀。童年的鲁迅、长妈妈塑像是园林小品的点睛之笔:绵长夏夜,月光如水,青草池塘处处蛙,七、八岁光景的迅哥儿歪头坐在矮凳上神情关注,正静静地听慈爱的阿长妈妈讲述《山海经》里的故事。

三味书屋位于寿镜吾先生寿家台门的东侧厢房。这里是三开间的小花厅,书屋正中上方悬挂着“三味书屋”匾额,是清朝著名书法家梁同书所题。三味书屋房柱上有一副对联:“至乐无声唯孝悌,太羹有味是读书。”墙上的中堂图案,还是那幅一只肥大的梅花鹿伏在松树下的古画。“没有孔子牌位,我们便对着那扁和鹿行礼。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导游介绍说,“三味书屋”内摆设的方桌、木椅,鲁迅的座位上刻有“早”字的硬木书桌都是原物。

历经百年风雨,三味书屋后面的小园,枝干挺直的桂花树和冠形舒展的腊梅树依旧守护在那里。教室里悄然无声,一群留着小辫子、懵懂无知的少年正在后园捉知了、扑蟋蟀,玩的不亦乐乎。突然,三味书屋里面,沉重的惊堂木如惊雷般响起,“人都到那里去了?!”“读书!”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跨越百年,那朗朗的读书声,余音袅袅,绵延不绝,仿佛还在耳畔回响。

雪泥鸿爪,师恩难忘。在暖阳普照的午后,透过先生的文字,我想象着寿镜吾先生当年的样子,应该会像白石老人的肖像吧:银髯鹤发,神态安详,眼神深邃,体现出国学大师深广的生活阅历和精湛的艺术修养。如今寿镜吾先生及其弟子早已作古,弟子的子女们也已开枝散叶,遍布五湖四海。人生的匆忙就像迎面驰过的火车一样,对面车厢里的人,虽是相识,然而转瞬之间便如流萤般地逝去了。

在鲁迅故里,咸亨酒店晚晴时期的建筑风格如旧。屋沿下正中悬挂白底黑字的店匾,横书“咸亨酒店”四字。当街曲尺柜,柜端置有直书“太白遗风”的青龙牌,牌下青瓷坛、蓝边碗,形成了独特风貌。景区内,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的“孔乙己”仍旧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当街而立,佝偻着身躯,瘦硬变形的右手食指作出蘸水书写的模样,仿佛正要教伙计“回字有几样写法”。几个儿童仰面伸臂,拧身拉住他不放,正在向他讨要茴香豆吃。绍兴花雕久负盛名。我们在咸亨酒店周边,随意选购了几坛古越龙山和花雕酒,走进临街的店铺对饮,果然是入口软糯、馥郁芳香。绍兴老酒的三味,或许就是大气儒雅的书香、悠远绵长的桂花香和浸透岁月的腊梅香。

鉴湖在绍兴城西南两公里,附近有山阴(今绍兴)人陆游吟诗处的快阁,清末女革命家秋瑾亦是山阴人,自号鉴湖女侠。陆游、秋瑾、鲁迅的诗篇,文脉传承,富有诗味和爱国热忱。1927年10月,鲁迅去了上海。血雨腥风中,常来看望鲁迅的柔石和殷夫等四位青年作家被反动派杀害,鲁迅愤而写下《为了忘却的纪念》。他深夜挥诗笔:“惯于长夜过春时,契妇将雏鬓有丝……。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九一八”事变后,鲁迅与宋庆玲、蔡元培、杨铨等人组建中国民权保障同盟。1933年6月,副会长杨铨被执政当局派出的特务暗杀。鲁迅也被列入暗杀名单。他去参加杨铨的追悼会,出门不带钥匙,赴死之心已决。“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无情最是江南雨,又为斯民哭健儿。”1936年10月,鲁迅在上海逝世。一代文豪生命的终结,仿佛一个时代的落幕。1937年,鲁迅逝世一周年之际,距离上海千里之遥的革命圣地延安举办了纪念会,毛泽东发表了演说,盛赞了鲁迅的政治远见、斗争精神和牺牲精神。“鉴湖越台名士乡,忧忡为国痛断肠。剑南歌接秋风吟,一例氤氳入诗囊。”1961年,鲁迅诞辰八十周年之际,毛泽东主席热情洋溢地写下这首诗,以恢弘的气度评说了鲁迅人格和诗品,歌颂鲁迅刚烈的血气。

我们在鲁迅故里漫步游走,不觉已近黄昏。夕阳敛尽最后一抹金黄色的余晖,只留下灰白的辽远的天际。夜幕降临,熙熙攘攘的桥河两岸,尽是桨声灯影。古老的石拱桥如长虹卧波,将光粼粼的水域与亮闪闪的陆地连成一片,已经看不清溪岸的界限。咸欢河碧波流淌,偶有三两只乌篷船吱吱呀呀的摇橹划楫,划破了夜空的宁静。临街的店铺已经打烊,劳累了一天的丈夫端坐在小凳上悠然自得地端起酒杯,开始了晚餐的“小酌仪式”。昏黄的路灯下,几位妇人在古桥河畔洗衣,细声的吴侬软语,满眼的闲适平淡,乡愁四韵扑面而来。千年不息的河水容下了历史无穷的沉淀,那精巧别致的老屋古桥又勾起了人们无限的幽远乡情。我们感受着绍兴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古拙厚重和生态旅游城市的晴朗淡雅,一如品读黄公望浑厚华滋的山水画卷。

“仁里”牌坊一侧的粉墙上,有一束射灯投影,落在墙面上,写的是“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在漆黑的暗夜,鲁镇老台门院墙高耸,门前的石狮子张开大口,吞噬着月亮和星光。远处漆黑的夜空,不远处的土谷祠里,阿Q刚和人打过一架,但打输了,于是,他对自己说:“我总算被儿子打了。”“这时的鲁镇,便完全落在寂静里。”拨开黑夜的迷雾,似乎那些文字都是他的心在暗夜投下的光影。1910年,革命党人王金发的队伍从杭州连夜开到绍兴,绍兴城亮起了各种各样的灯,革命照亮了千年暗夜。早春时节,雾霭蒙蒙。细雨霏霏中,踌躇满志的鲁迅从杭州荣归故里,出任绍兴师范学堂的校长。但“革命”的火把如电光火石,瞬间即逝。1912年春天,为躲避敌人的迫害,鲁迅只身离开故乡绍兴,到南京临时政府教育部任职。

1926年9月,鲁迅从上海乘轮船抵达厦门,到厦门大学担任国文系教授和国学研究院教授。厦大时期是鲁迅一生中畅意抒怀的日子,时年45岁的鲁迅远离混乱芜杂的论战中心北京来到“风景佳绝”的海滨城市厦门,他的心情大概是温暖的,笔致是比较温润的。在厦大,他写了《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藤野先生》等风格闲淡的散文名篇,为绝大多数中国人所熟知。鲁迅在厦大的4个多月中,还指导学生创办了《鼓浪》和《波艇》两种刊物,编写了《中国小说史略》和《汉文学史纲要》两本教材。86年后,一群阳光朝气的厦大学子从鲁迅塑像下走过,追寻着鲁迅的足迹,《鼓浪》的风格依旧,先生的音容笑貌定格在厦门大学的集美楼上,其人文精神定格在他所描写的“寂静如浓酒”的厦门夜色中。

万籁无声。绍兴古镇、文学鲁镇,在黛瓦粉墙的倒影里游弋,到处是水的温润。咸欢河畔,火炬点亮了暗夜,没灯的人点起了火把。透过百年光影,那些在黑夜中闪烁的思想,让越来越多的人看清了前行的路。

作者简介:李希龙,济南市莱芜区人,济南市作家协会会员。致力于地方文化史研究,先后在《莱芜日报》、《莱芜文学》、《莱芜文史》等刊物发表散文作品5万余字。2009年获评广州城市形象表述词征文大赛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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