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宪议
秋风起薄寒,一片落叶坠入草丛。它,一身风尘,两肩鸟语,沾满一抔晶莹的晨露。
我不知道——
是该为它落泪?还是该为它鼓掌欢呼?
野草缱绻着阳光,翻过身子,把它推搡向一边:“这憩息于枝头的叶子啊,你何曾也沦落风尘?”
落叶淡淡一笑:“落下吧,有什么惋惜!彼时,我已饱览过一片迷人的风景!”
它曾高倨于枝头,麻雀羞涩地委身于它怀中,啄木鸟为了筑一窝温暖的巢穴,殷勤地啄食了它身上的毛毛虫,风温柔地摇它荡秋千,雨水仔细冲洗它的脸,布谷鸟为它一展歌喉,蝴蝶为它翩翩起舞……
然而,当它仰起头,望向天空——
朵朵白云风驰电掣般掠过它的头顶;翱翔的老鹰踩着它的肩膀一飞冲天,徒留下它满身的疼痛;还有轰隆隆远行的飞机;停在云端的白鸽似的风筝;还有高贵的太阳,清冷的月亮……
于是,它低下头来,看向大地——
一头老黄牛踱着深沉的脚步,向岁月低下头去,一根一根吃着青草,矮下去的青草又一寸一寸长高。一群小羊羔追逐戏闹,倒映在河水里的影子赶着羊群奔跑;红蜻蜓蓝蜻蜓出没于草丛;大眼睛的青蛙伏在树下鼓噪而鸣。
树林外一个小村庄,炊烟环绕,鸡鸣狗吠,其景犹如:“黄四娘家花满溪,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四五个白发老人坐在公园木椅上,静如雕塑。无事可忙的他们只能把时光挥霍。相对无言。所有的话题都失去了新鲜和饱满,干瘪如一枚落叶。
以前的他们多忙啊!那么多要紧事,等着他们白天黑夜去做,那么多人等着他们聚会,喝酒,聊天,眼巴巴看着他们匆匆转过身来,急切地说一通重要的话语……
可如今,只有漫天的落叶,飘摇着,翻滚着,翩转着落在他们头顶,肩膀上,他们的衣领里,手掌上,他们的脚边,陪他们消耗着日头,不吝不惜,默默无语……
落叶会饱含真情吗?也许!
落叶落在高高的土坡顶,落在湖水的涟漪里,飞花的芦苇荡,石缝里的蚂蚁窝,逼仄的草棚,狭窄的小道,宽绰的大马路,绿化带的罅隙。
没有人会注视这群老人。也没有人看向落叶。只有这群老人目光追逐着落叶的行踪,仿佛一走神,落叶就会把他们无情抛弃。
他们心中不舍。落叶一片一片好像落在他们心里。“这可是见过美丽风景的落叶啊!”他们想。
此时,他们和落叶一起,宁愿相信世间有佛缘可觅。
佛说:“叶落知秋。四季轮回,如人生。”
佛还说:“一生一落,一落一生,生生不息。”
六十岁的环卫工张叔清扫着一段长长的马路。路长,落叶多,秋天时扫不尽。
可张叔照样早出晚归,竭尽全力去打扫,仿佛要给落叶一个最好的归宿。
太阳高高升起,马路上车轮滚滚,如钢铁洪流。几片脱逃,落单的树叶被车轮裹挟着,飞起又落下,落下又飞起,可怜而无助。翻滚,匍匐,奔逃,躲闪……
张叔站在路边,静静地看,目光惶惶,无言亦无语。
他是为自己的疏漏而负疚?
还是为那几片落叶而心痛?
我不知道!
我举起手机沉心地拍着路旁的树林,金黄渲染,美景醉人。
张叔看看我:“来,来,孩儿啊,看看我拍的‘大作!”
他笨拙地划动簇新的智能手机:“闺女给买的。说是有急事儿联系方便。儿女不在跟前,老来难免寂寞。智能手机能在闲下来时解解闷儿。”
几十张凄美的照片,豁然于我的眼前——
那时天光未明,满街的路灯在晨曦中明亮耀眼,金色的落叶如一幅花毯铺满路面,又如彩色的微澜罩严了湖水。风未吹,人未踩,车未碾……落叶闪光,天地一色,如诗如画……懵懂若初生……
张叔用余生打扫着落叶的一生。举起扫帚,张叔的余生熠熠辉映:落下扫帚,落叶的一生“哗哗”歌唱。
他们或许在同行的路上,于雨中共伞,于风中相拥。墨染一色的风景画里,分不出谁是谁的衬托,谁是谁的留白。
看过风景的落叶,倾听过春天燕子的呢哝,浅尝了夏天细雨的润泽,还有秋天的虫鸣,萤火,蒲公英,南飞雁,还有花谢花飞,叶落果生,还有冬天的白雪,红梅,憨憨的雪人……
有些风景,看过了就不会忘记。
是啊!怎会那么轻易忘记呢——人生就是一场有来无回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