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犁米
记得有位作家曾经说过,长角的都不是食肉动物,开花的都不是参天大树。仔细琢磨,感觉第二句话有失偏颇。为什么说呢?因为现实生活中、能看到开花的参天大树太多了,比如槐树在春天里盛开雪白的槐花、梧桐树、楸树能开淡紫色的桐花和楸花,榆树能结成串的榆钱、也可叫作榆花,白杨树结树芒、也可称其为杨花。这些树木有的高达二三十米,既是矮的也在四五米以上,其高度足以让人仰视、令人叹为观止。
一
春风吹绿万千树,春雨润泽百花香。惊蛰过后,地温抬升,冻土下面的昆虫舒展僵硬的腰身,转动生锈的关节,它们就像洒在土壤里的种子,只等春雷的一声棒喝,便顺着岩隙地缝或者拱破地皮,粉墨登场,沐浴春光、享受春风、寻找配偶、传宗接代,繁衍不息。花草树木则将根须无限制的向四周及地下延伸、延伸、再延伸,不断地吸取土壤中的水分和养分,储备足够的能量,供其开花结果。
清明前,乍暖还寒,杨树的枝干便有了一点点萌动,叶窝处枣核大小的树芒,在一点点的膨胀,芒瓤从内核不断地向外突破变大,金黄色泛着红晕的芒衣如含苞待放的红荷,在春阳春风地吹拂下,芒衣裂开微小的缝隙,小拇指粗细的树芒也在悄悄地变长。村东河畔那片杨树林,成了我们猎芒的游乐场,望着高大树枝上,一个个向阳而生、朝天椒样的杨树芒,我和其他玩伴则做着猎取树芒的准备,砍一节鸡蛋粗细、长约三十厘米的榆木棍,作为获取树芒的专用工具。
十二三岁,正是身子骨拔节生长的关键时期,在缺油少盐、胃寡嘴馋的年代,不管树上结的、还是地里生的,只要牲畜能吃的,人照样能吃。杨树开花,毛茸茸的杨树芒撩拨得心里就如钻进了一条馋虫,人在教室里,心早已跑到杨树林里去了,魂不守舍的样子。有时,老师发现某个同学思想开小差、精力不集中时,就会试探性的点名,让精力不集中的同学起立回答问题。我的发小同桌勇子就曾在课堂上,被老师出过洋相。记得语文老师刚刚教过一篇名叫《三战狼窝掌》的课文,主要内容是山西大寨人与天斗、与地斗、山水林田路综合治理、改变生存环境的感人故事。当老师提问同桌“狼窝掌”是指的哪里时,勇子目瞪口呆、一脸的懵逼和囧态,全班二十多个同学、四十多道目光、如同四十多把利剑,一齐射向他,等待他精彩回答。只见勇子脸憋得如同下蛋的母鸡,红彤着脸、眨巴着眼睛、舌头舔着嘴唇、咽了口唾沫后,磕磕巴巴地回答道:“芒子蒸窝窝”。话未说完,同学们笑得前仰后合,整个教室就像炸了锅。自此,同学们见了他,也不叫他的学名了,直呼“芒子哥”。
当放学的钟声传进耳膜,老师端着粉笔盒,前脚刚迈出教室的门,我们几个皮孩子抓起书包,一溜烟似的向家中跑去。当臂挎荆条篮子、手提榆木梢棍来到杨树林边时,只见满枝的树芒已经挣破芒衣的禁锢,如出头秀穗的谷子,直挺挺地戳向天空,每一棵树就像燃烧的火炬,红艳艳的一片。望着半空中,那暗红色、闪着古铜光质、散发着粮香的杨芒树挂,早已垂涎三尺,一个个就像小老虎,使出吃奶的力气,纷纷将手中的榆木梢棍向空中抛去。那榆木梢棍翻着跟斗、撒着欢在杨树的枝杈间横冲直撞,棒撞树枝、嘁哩喀嚓声不绝于耳。半根卷烟长的树芒,伴随着残枝犹如未爆裂的哑炮,噼噼啪啪的落在地面上。那力气小、专捡便宜的伙伴,不顾打芒人的阻拦与呵斥,还未等梢棍落下来,就如抢食的饿狗一样,几步跑到白杨树下,胡乱抓上一把,在衣服上蹭蹭树芒上的尘土,对着树芒吹口气、一下就填进了嘴里,直嚼得满口生津、红沫乱飞。也有仔细的,捡到树芒后,摘掉树芒尾部那层金黄色、粘手的芒蒂,确定无尘土、无芒絮后,才有滋有味地品咂起来……
杨树芒在长到六成熟时口感最佳,此时的树芒饱满密实,芒粒脆而不软,就连芒梗都如翠芹般的爽口。生吃时,起初有点苦涩味,但是,在连续咀嚼几下后,木质的清香与淡甜先是从舌尖上泛起,继而弥漫整个口腔,真是妙不可言。如果熟吃,无需浸泡,只用清水冲洗一下上面的土尘,然后,放上油渣、大葱、姜丝剁碎,掺上白面或者玉米面攥成窝头,放到蒸笼上大火攻、文火蒸,热气顺着窝头的纹理,将芒瓤、白面、玉米面的香气紧煞在一起,压缩、调和后,树芒的芬香就如一条好奇的小蛇,沿着蒸笼的缝隙丝丝缕缕散发出来……那带着油气的熟食味,让人晕眩、让人陶醉、让人站不稳。
风吹或自行脱落后的杨树芒,光秃松散的芒梗上没有多少芒粒,只能靠精面的粘合和五花猪肉的浸润,才能做出可口的窝头。但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乡村,并不是每个家庭有条件购买五花肉、吃上白面粉的。大多数家庭吃了上顿没下顿,一日三餐吃糠咽菜填饱肚子。凡是能吃上饭,不饥困挨饿就算是富裕户了。至于猪肉加面粉那只是一种奢望、想象中的精神大餐罢了。每年的清明前后,杨树开花、树芒落地,人们捡拾了杨树芒后,浸泡一段时间,去去杨树芒的苦涩味,沥沥水分,将树芒剁碎放上玉米或者地瓜面,浇上点点豆油、花椒油,食盐、姜葱等调料,攥成窝头上笼蒸熟,也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食。
二
白色的锯末如同雪片一样,从狼牙般的齿缝中吐出来,马牙锯在两个男性壮劳力的推送中,一点一点的向白杨树肉身里推进。树长在刘家大院墙外的河沿上,树高近三十米,三人合围,被称为村里的杨树王。清乾隆二十年(公元1756年),刘氏族人跑茶山,从安徽霍山收购茶叶后,贩运到交通便利、商贾云集的莱芜口镇、鲁西重镇进行销售。刘家凭借诚实守信、与人为善、童叟无欺的经营之道,生意越做越大,随后建立茶庄、发行票号,成为富甲一方的殷实人家。
经商多年,刘氏族人在资本运营的同时,回乡买地置房,在祖居地的基础上,建造了条石垒砌的阁楼、门楼。为防土匪偷袭绑票,偌大的四合院的外围,又加盖了一道高约十几米的石墙,进入口发碹圈门、防火门栏。外围墙沿墙基栽有百多棵白杨树,尽管刘氏族人在院落规划上,从风水、防火、防盗角度科学布局,但是,百密一疏,民国初年有土匪还是借助墙边的白杨树干,顺树枝越过高高的墙头,蹿入刘氏大院绑票了家人,在赎出200块大洋、经人担保后,才未被绑匪撕票安全回到家中。看家护院、保家人安全,截断贼路的办法就是将沿墙杨树杀掉,安全才能得到保障。唯一一棵离石墙比较远的白杨树幸存保留下来,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因树大招风,遭人非议。此时,财主家的家产大部分已经由私变公。但是,有些人披着进步的马甲,成为仇富的先行者,就像杀伐这棵近二百年的老杨树,唯有斩断树身,才能烂掉其根……
几只黑白相间的喜鹊在杨树顶上急切地盘旋、喳喳喳鸣叫,硕大的鸟巢就如一座黑色的高层楼房,稳稳地插在旁逸横斜的树杈间。大树将倾安有完卵?它们已从锯齿的摩擦声中,意识到多年苦心经营的家园将被摧毁,祈求伐手锯下留情,呼唤同类拯救穴中嗷嗷待哺的鸟婴。无奈刚出壳、没有羽毛助飞的鸟婴,既无力配合鸟爸鸟妈的拯救行动,也无法口衔自己的儿女空中飞行,在大树即将倾倒之前,最后绝望地发出骨肉分离的告白,泪洒羽襟、远走他乡寻找新的栖息地,重新生儿育女、繁殖后代。
马牙锯犹如一架耕地的犁铧,穿透年轮的藩篱,不讲规则的朝着树芯纵深推进。距离大树不远处,站满了准备抢摘树芒、支离大树的人群,他们携儿带女、有的手里握着镰刀、斧头,有的提着绳索,有的挎着提篮箢子,有的推着独轮车,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们是在赶赴一场盛会,进行一次集体性的狂欢。
“前面的往后躲一躲,大树快要倒了!”杀树的木工急吼吼地朝着人群大喊一声,话音未落,只听得一阵咯咯吱…咯咯吱……的断裂声后,大树如一团黑影,压着西瓜片形的开口,裹着一股旋风,朝着河滩的开阔地轰然倒去。大树倒地的瞬间,一股尘土携卷着碎石、泥沙四处飞逬。人群中,有的下意识地扭转身子,双手抱住了脑袋。待回转身子后,忽然感觉头上的天空,变得无限大了,以至于感到心阔目眩,一刹间,整个人群陷入了失语状态。同志们,给我往前抢啊——有人模仿着电影中、冲锋陷阵的英雄,挥舞着胳膊大声吆喝着,人们就像跑散的羊群,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躺在地上、微微打颤、还在晃动的白杨树。
二姐大我两岁,面黄肌瘦,整天病仄仄的、说话有气无力。此时,不知她哪来的力气,一手提着箢子、一手使劲地拽着我的胳膊,一边跑、一边嘱咐我,捡大的芒子摘,手要快,不能偷懒。我和二姐跑到树前,只见二姐像一只灵巧的山猫,双脚踩在鸡蛋粗的杨树枝上,纤细的手指上下翻飞,摘完一面后,又借助瘦弱、灵巧的身子,翻到另一面去抢摘。我赶不上二姐的步伐,只好捡拾别人落下的树芒。有力气大的,直接抓住树枝的梢头,反方向用力一扳,咔嚓一声,树枝就从树身上断裂下来,将树枝放到一垛好边后,返折身子再次肢解白杨树,直到树枝罗成一大堆后,才停下肢解杨树的步伐,坐在自己的战利品上,点上一锅旱烟,余味未尽、眯缝着满足的眼神,欣赏起蚕食杨树的场景来。
几个半拉孩子,钻进树枝的空隙,手忙脚乱地拨拉着抬筐般大的喜鹊窝,先是一点点地拆除巢穴外围错落有致、搭建有序的树枝,揭掉鸟巢的顶盖,发现在巢底的一角,被羽毛、软草覆盖着的几只红彤彤、肉嘟嘟、半睁着眼睛的小喜鹊,它们蠕动着挤作一团。当阳光灌满巢穴后,它们向上伸着光秃秃的脖颈和无毛的脑袋,金黄色的喙角一翕一合,嘴里发出喳喳喳求食的呢喃声。孩子们看到这一幕,几只小手同时伸向巣底,手罗手、手推手地玩起太极来。抢到婴鹊的,带着满足感赶紧抽身,未抢到的,则紧随其后,央求猎鹊者瞧瞧婴鹊初始的萌态,过过眼瘾。
春天,树木拔浆提水、皮质水分循环加速,木纹经脉上下贯通,皮与肉粘连松、易剥离。那使斧头的将一把斧头挥舞得上下翻飞,先是在树身上抛开一道口子,截取一段横面,用斧刃撬起粗糙的树皮,之后,抓住树皮的一端,两人合力、力拔山兮,嗨的一声,哧啦一下,皮肉分离,杨树的遮羞布被扯了下来,白中泛着淡红色的酮体暴露无遗。施暴者信手拈来的娴熟动作,不亚于指粘唾液、一页一页检查作业的老师,是否将二百来年的风雨雷电暴、黍稷麦菽稻,天心之妙、永恒运动的变化过程,一笔一画地抄录在了薄如蝉翼的韧皮里?然后,将这些自然密码层层压缩,封藏在无人能懂的天书里。
那年,村里流行了一阵树皮做成的针线簸箩、袖珍小箢子等工艺品,有的偷偷地拿到集市上出售,换取油盐酱醋,贴补了家用。吞噬后大树,被砍掉树枝、剥掉树皮后,就像一根被蚂蚁啃光的大腿骨,孤零零地躺在河滩上。曲中人撒,最后被锯成木段,劈成杨木拌子,按斤分发给了五保户和村干部。
三
我和二姐收获满满,当把抢到的新鲜树芒倒进腾空的陶瓮时,母亲笑嘻嘻地说,没想到还抢到这么多,这半陶瓮树芒够吃两天的了。
灰山羊声嘶力竭的叫声惊动了四邻,看热闹的邻居对着束手无策的父亲说,这小母羊是第一次产崽吧?你看肚子这么大,估计怀了好几个崽,如果不人工助产,这羊婆子怕是有危险的,赶紧叫常勋去吧。常勋是村里的畜力先生,谁家的羊生了病、断了腿、下崽难产,只要常勋接手,手到病除,基本上无恙。经邻居一点拨,发呆的父亲灵光闪现,大步流星去了常勋家。
常勋因家穷、长相谦虚,捡了个生活不能自理的智障女子做了老婆。常勋有个怪脾气,每次给牲畜看病,收不收钱是次要的,主要是看病之后,主人必须要管他一口辣酒。否则,下次再请他,既是光着脊梁躺在家门口晒太阳,也不会出诊看病的。我家还好,从未慢待过常勋,父亲出去没多大会儿,常勋便跟着父亲来到了家中。看到躺在地上痛苦挣扎的小母羊,双手插到母羊的肚子下,掂量了掂量后,用肯定的口吻对着父亲说,怀了三只崽,一条腿露在外边,三条腿别在肚子里,属站马胎。随后,他拽住那条外露的羊腿使劲地扯了扯,小母羊侧歪着身子、仰着脖子,眼里流着泪花,疼得拼命地嘶嚎。尽管常勋十分的努力,羊娃子就像被人在后面拽住了一般,丝毫不见向外流出的迹象。
折腾了大半天后,常勋望着痛苦、流泪的山羊,自言自语地说,我接生了一辈子的羊娃子,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难道说犯了地名不成?随后,他让父亲将山羊拽起来,他用双手托着羊的肚子,羊走一步他就上下颠一下,无奈那羊肚子太大,身子太沉,柔弱的脊骨承载不了羊娃的重量,没走几步就跪倒在地,赖着、躺着说啥也不站起来,躺在地上只是痛苦地嚎叫。
常勋甩着手上的血污,用手背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对着父亲说,把你的刮胡刀拿来,没办法了,活羊只能当作死羊医了。父亲似乎明白了什么,瞪圆了眼睛,嗫嚅着问道,肚子打开了,还能缝住吗?常勋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安排父亲说,要不然保大的、要不然要小的,大小都要的话,只能请公社医院里给人接生的刘大牙大夫,来给母羊接生了。父亲知道这是常勋在说气话,只好顺从的到屋里取他的刮胡刀。
父亲极不情愿地将那把带着木柄、能折叠、锋利无比的刮胡刀递到常勋手里,这把每天都在父亲脸上、上下嘴唇游弋的刀子,刃口散发着天生的嗜血性,只要有半丝的肌肤之亲,那刀口就变成了收割机,紧紧地贴着父亲的脸部,上下左右只那么划拉几下,慌乱无序的胡须统统被收走,如秋后收割干净的田野,干净而又平整。
常勋接过父亲递过的刮胡刀后,在山羊腹部左下角,清理出一块巴掌的开阔地。然后,猛地灌了一口瓜干烧酒,吞下一大口后,噗的一下,将剩下的小半口喷在刮掉毛的羊皮上,就像光膀子手持鬼头大刀的刽子手,用刀尖在羊皮上轻轻地一划,刀尖后的羊皮迅速向两边分开,鲜血顺着刀口汩汩流淌。干嚎的山羊回转头来,看了看手持利刃的常勋,没做任何的挣扎和抵触,头横摆在地上,伸着脖颈、直愣愣地瞪着四肢,闪闪烁烁的泪花,一颗二颗三颗……断断续续地从眼窝溢流出来。
剖腹产后,大羊没活、羊崽也死了。父亲将三只羊崽埋在了村南荒地里,大羊剥皮后,用高粱秸杆将羊皮绷紧撑平,用石灰粉和粗盐粒除掉遗留的肉屑,挂在南墙上晾晒起来。羊皮本来是张好羊皮,不过被常勋在上面开了天窗、打了补丁,价格打了折扣。父亲既心疼又想骂娘,但是,害怕传到常勋耳朵里去了,默默地,只在心里骂。
奶奶和母亲将我和二姐收获的树芒洗刷干净后,搀着羊油、羊肉、地瓜面,做成了膻味十足的树芒窝头、菜饼子。那几天,我家就像过大年,吃着美美的羊肉芒子窝头,感觉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有次,我悄悄地对弟弟说,杨树上结芒子死了只羊、等地瓜叶长出来的时候再死只羊、秋后大白菜下来的时候,再死只羊。这样,一年四季就都能吃上羊肉了!没成想,弟弟反水当了叛徒,背着我,将原话告诉了父亲。当父亲揪着我的耳朵,在我的后背上咣咣地抡了几鞭杆,怒火中烧地指着我的鼻子说,再让你胡说八道,我就把你的牙敲得一个不剩。
那年,羊没再死,我二姐却因先天性心脏病死在了去医院的路上。咽气之前,用微弱的语气、望着母亲的脸说,羊肉做的芒子窝头没吃够,死后期望能托生到养羊、宰羊的人家,隔三差五就能吃上羊肉树芒窝头。
父亲将死去的羊崽埋在了村南的山岗里,母亲在村东山岭、一棵大柿子树下,给二姐选了一块墓地,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将二姐埋葬在了那里。时值六月,高粱杨花,万木葱茏。有时,母亲望着河东的柿子树,就会想得茶饭不思,身不由己地走进离家不远的那片高粱地里,对着漫过人的高粱棵,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诉说对二姐的相思之情。母亲性格刚强、好面子,哭完后,为了不让邻居和家人看到脸上的泪痕,拍打拍打裤子上的土屑、用地边流淌的溪水洗把脸,装作没事的样子走回家中。其实,母亲的哭声传得很远,她哭我和弟弟也在默默地流泪,在心里陪着她哭……
四
辛卯年四月,春回大地、草木萌发、在杨树开花的季节里,儿子出生了。那一树树灿如烟花、红如朝天椒的树芒,好似专门为儿子出生而盛开的,不舍余力的释放能量……
记得那年四月,气候如坐山车,有时一天中就会遭遇两个季节,上午明明是热得穿短袖,但是,过了中午,突然,狂风大作,气温倏忽一下由28℃,直降到0℃左右,只把人冻得打哆嗦,不得不脱下短袖换上棉袄。气温低,也严重抑制了树芒的生长,本指望气温高、树芒成熟快,待其下垂自行脱落后,捡拾树芒蒸个窝头、烙个树芒菜饼尝尝鲜,天不作美,也只好打压打压肚子里的馋虫,不让它兴妖作怪,搅乱了自己的食欲。
那天,妻子在医院妇产科检查完后,遵照医生的安排,当天办好了住院手续,第二天一上班,换上病号服后,妻子就被护士推进了产房,我和岳母被挡在了产房的门口。大约一个多小时,当产房的电动铁门徐徐地打开,只见一名护士推着刚做完剖腹产的妻子,妻子躺在四轮移动车上,平静、安详、幸福。另一名护士则抱着卷成团的花棉被,棉被上端露着儿子的小脸,只见他紧闭着双眼,无视别人的吵闹,只顾陶陶大睡。
我和岳母跟着医务人员,沿着产房与住院部连接的甬道,向专为产妇设置的病房走去。同时,一名医生将一个洁白的、医院专用的白色塑料袋递到了岳母的手中。
“这是什么?”我好奇的问道。
“邻居你杨大爷经常胃疼,打听偏方得知,吃胎盘可以治疗老胃病。”岳母悄悄地对着我说,“如果家人要胎盘的话,医生就会专门给你留出来。不提前和医生说,就会被当作医疗垃圾给处理掉了。”
我接过岳母手中的医用塑料袋,匆匆地朝着那盘带着血迹的胎盘外衣瞅了一眼,那团外衣的表面,就像绘本地图一样,布满了纵横交错、密密麻麻的红色线条与青紫色的纹路。俗话说,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婴儿扎根于母亲的腹中,从混沌世界中走来,然后,逐渐地生成拇指蛋大小的肉团,靠着吸收母亲的血和肉,风雨无阻地生长在那个温馨、温暖的爱巢里,凤凰涅槃般的转化成人。最后,以核变的力量,将婴儿排出体外。于是,地球上便多了一条鲜活的生命。由此,人们都认为世上只有母亲好,最伟大的是母亲。
望着医用塑料袋中,那盘带着暗红色血丝和青紫色纹路的外衣,心里不再把它视为不洁之物,陡然间对它产生了敬畏之感,感觉它是那么的神秘而又高尚。它是造物主,是延续人类的再生神器;它是播种机,是繁衍人类的皇天后土;它是冥冥世界中的诺亚方舟,冲出毁灭人类的沼泽,让人类看到幸福的彩虹。
妻子住院一周后,刀口基本愈合,只需回家静养即可。在得到医生的允准后,便办理了出院手续,带着刚出生的儿子回岳母家养月子,我则回北京单位上班去了。
一天,妻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家看望他们母子?我告诉她说,周末回家看望他们。妻子又兴致勃勃的告诉我说,岳母从老家白杨树下,捡了很多的白杨树芒,等我回来后包羊肉树芒馅饺子吃。
通过搜索度娘得知,杨树花为杨树的花絮,别名梧树芒、杨树吊等。味苦、性寒、无毒。
其性能清热解毒、涩肠止泻、化湿止痢、健脾养胃。入药可直接抑杀病原体、提高机体的抵抗力、对抗免疫抑制剂、调节机体的免疫功能。原来,杨树芒有很高的药用价值,天然的绿色食品,浑身是宝呢。
好不容易挨到周五,下班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办公桌,便坐地铁赶到北京南站。然后,再坐北京南至济南西的高铁,辗转回到家中。周末,岳母将一簸箩杨树芒淘洗干净后,合着一块洗好的肉团一并在案板上乒乒乓乓地剁将起来。不一会儿,一盆散发着青涩香味的树芒羊肉饺子馅就和好了。
饺子出锅后,岳母和妻子笑眯眯地看着我狼吐虎咽地吃饺子。让她娘俩一起吃,妻和岳母则以羊肉太膻反胃为借口推辞,只是不住地催让我一个人吃。那带着树叶清香的“羊肉”水饺,如同白玉珍珠般的滑腻、润泽,不断地填充我那饥饿、害馋的胃口,直至腹胀如鼓、逆呃为止。
两天后,妻子神秘兮兮地问我:“那天饺子的味道如何?”
我直呼:“香喷喷、解馋又过瘾!”
接着,她又一扳正经地告诉我说:“你常年在外地工作,吃饭不宜时,把胃折腾坏了。咱娘就用我的胎盘,掺和着杨树芒子包成饺子。怕你知道是胎盘肉,故意撒谎说是羊肉的,目的就是养好身子干事业、赚大钱。”
听到妻子的话,似乎有一股污物欲从腹中喷薄而发,我使劲咽了唾液,极力压制着呃流的反弹,感觉一串热泪滴落在脸面上……
【作者简介】犁米(李书忠),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济南市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副秘书长、《当代散文》编辑部主任、企业家日报山东记者站负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