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日拏云志

叔父贾云志一家的遭遇对于年幼的我来说是震惊至极的。

我叫胥长风，名字是爷爷取的，他希望我“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前两天，我听说我姑姑和我父亲要回来了，我的姑姑胥安敏一家在2004年时便去了大城市生活，到如今已六年了，我的父亲胥安邦在省城打拼，也很少回家，我出生10年，不过见过他两三次，如今他功成名就，也该回来了。

姑姑和父亲同时决定春节回来，这对于爷爷奶奶来说是很开心的，我的爷爷胥永贵决定带着一家人去姑奶胥永琴家看看。

听奶奶说过，我的姑奶是个可怜人，她的丈夫贾玉章比她大十多岁，她是贾玉章的第二个妻子，贾玉章很懂得心疼人，他们的婚后生活自然是幸福的，他们有一儿一女，女孩叫贾云梦，贾玉章对小儿子的名字费了很大心思，最终他给小儿子取名贾云志，“云志”二字出自清代吴庆坻《题三十计小象》中的“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总之贾玉章对这个小儿子是有很高的期待的。

“时间”对人的态度总是很苛刻的，贾玉章在2007年的时候便去世了，这件事对姑奶胥永琴的打击是很大的，幸好的是她还有一儿一女陪着她。

云志大爷和云梦姑姑都在县里的一所中学当教师，这样体面的工作让姑奶的面子很过得去，而且在县里也方便经常回家。

爷爷带着我们一家人来到姑奶家，我记得那时的春节还是很有年味的，邻里街坊们都张罗着贴春联、放鞭炮，大家的脸上无一不露着喜悦的笑容，虽然天空仍有雪花在飘，天气很寒冷，但是人们的心却都暖暖的。

姑奶带着云志大爷和云梦姑姑站在门口迎接我们，我很有礼貌地打招呼：“姑奶好！云志大爷好！云梦姑姑好！”

我姑姑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哥，他似乎也想打招呼，可是他从小就在大城市生活，对家里的亲戚们并不熟悉，他便学着我的话说：“姑奶好！云志大爷好！云梦姑姑好！”

我是爷爷奶奶照顾长大的，对亲戚关系自然很熟悉，我觉得表哥在大城市都待傻了，我有点嘲笑地对这个大城市来的表哥说：“你应该喊云志舅舅、云梦小姨。”

表哥挠了挠头，尴尬地笑着，他应该是觉得被岁数比他小的我教育是很丢脸的，云梦姑姑试图缓解尴尬，她说：“没事没事，毕竟这么长时间没回来了，不记得也正常。”

说完，姑奶把我们带进了家门，饭桌上摆满了各色各样的菜，看起来就很丰盛，我和表哥迫不及待地坐上了餐桌，而姑奶很客气地对爷爷说：“大哥，没什么好的，将就吃吃。”

爷爷微笑着说：“准备的太多了，一家人一起吃饭，简单点就行。”

众人落座后，就开始边吃边拉起了家常，姑奶对父亲说：“安邦啊，这几年辛苦了，现在在外面做的怎么样啊？”

我的父亲为人算是比较谦虚的，他回答道：“还可以，安身立命是没问题的。”

云志大爷对父亲的情况是比较了解的，他用有些羡慕的语气说：“大哥，你那要是还可以，我这都算吃不上饭的了。”

云志大爷又对姑奶说：“妈，大哥在省城开了个大公司，是他们行业内做的最好的几家公司之一。”

姑奶并不羡慕，她应该是觉得云志大爷和云梦姑姑的教师工作是最好的工作，但是她并没有驳了父亲的面子，她说：“那不错啊！”

父亲没有回答，他对云志大爷说：“云志现在怎么样？”

姑奶好像对这个问题很敏感，她可能是害怕云志大爷感受到和父亲的差距，又或者是担心父亲会帮助他们，虽然亲戚关系好是很必要的，但是有些帮助倒是不必要的，她回答道：“蛮好的，蛮好的。”

云志大爷接着问父亲：“大哥，现在物流行业还能做吗？”

父亲开玩笑地说：“当然可以，只要你肯努力，怎么了？有想法吗？”

姑奶没等云志大爷回答，就接过了话茬：“现在生意没那么好做，我看人民教师就挺好的。”

云梦姑姑好像看出了姑奶的心思，她看着我和表哥，顺势说道：“没错，毕竟是培养祖国未来的花朵，很光荣。”

父亲也听懂了姑奶的话外之音，便没有继续追问，他附和着说：“没错，没错。”

但是姑奶显然低估了云志大爷的梦想，此时的云志大爷似乎有些热血青年的感觉，连我都被他的话感染到了，他说：“大哥，我以后肯定混得比你好。”

父亲想着给姑奶些情面，于是想了些劝退云志大爷的话，他说：“云志今年应该是26岁了吧！”

云志大爷点点头，父亲继续说：“我26岁那会可是已经小有成就了。”

云志大爷体内的热血似乎翻滚得越来越凶猛，他说：“等我36岁的时候，一定比你更有成就。”

父亲尴尬地点了点头，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的话没有劝退云志大爷，反而是推波助澜了。

饭桌上的气氛很尴尬，姑奶的脸色很不好看，大家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有我和表哥专心致志地吃着饭，我们俩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我们知道不说话一定是最好的选择。

云梦姑姑试图打破僵局，她对着表哥说：“你长大有什么梦想？”

不知表哥是识趣还是真如他所说，他一边吃着鸡腿一边说：“我想当老师。”

听到他的话，姑奶本来难看的神情渐渐放松了下来。

云梦姑姑接着问：“为什么想当老师呀？”

表哥有些认真地说：“因为我觉得老师这个职业很光荣，不论你是多成功的人，都离不开老师的教育，而且老师的工资也不错。”

姑奶非常开心，她说：“说得不错，小孩子都懂这个道理。”

云梦姑姑接着问我：“长风，那你的梦想呢？”

深受爷爷文学教育的我，瞬间背出了一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姑姑胥安敏知道肯定是爷爷教我的，她对爷爷说：“爸，长风还这么小，你就跟他说这么深奥的话。”

爷爷却不这么认为，他说：“做老师这个理想是不错的，但是长风说得也很好啊。”

姑姑胥安敏转头继续问我：“长风，有没有什么具体一些的理想，就是类似于医生、教师这类的职业。”

虽然云志大爷尚未成功，但是在我心里，他已然是个成功人士了，我说：“我想做大事业，想要当个成功人士，但是具体做什么还没有想好。”

姑姑知道我这样说会让姑奶很不舒服，但她还是咬着牙说：“不错，不错。”

最终，这场团圆饭不欢而散，回去的路上父亲还教育我应当在合适的场合说合适的话，而我对父亲这种圆滑的处事风格很不屑，我总觉得该说些真诚的话，说些自己心里真实的话。

云梦姑姑怕姑奶不开心，还把爷爷请来当说客，没想到爷爷竟然被云志大爷反将了一军，他说：“舅舅，您也是有学问的人，您教长风的那些话，其实也是您的心里话，我知道您是支持我们年轻人出去闯荡的。”

爷爷确实很欣赏云志大爷身上的冲劲，他只好叮嘱云志大爷：“云志，出门在外一定要遵纪守法，本本分分地做生意，舅舅祝你成功。”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姑奶每天都在学校门口等着云志大爷，生怕他离开，但是真想离开的人是阻挡不住的，云志大爷向学校辞职后，在放学前就离开了学校。

云志大爷离开后，姑奶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走在街上，经常会把年轻男子们当成云志大爷。

俗话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在这方面云志大爷比父亲心狠多了，父亲虽是远游，但爷爷是知道他去哪了，开始的时候还能寄些钱帮衬着，而云志大爷却连一个字都没有和姑奶说，就离开了。

爷爷对姑奶是心存愧疚的，不过爷爷是个倔脾气，他不愿意向姑奶道歉，姑奶对爷爷是有些恨意的，渐渐的，两人也就不来往了。即便父亲和姑姑回来，爷爷也不许他俩去姑奶家，姑姑经常劝爷爷，但是爷爷就是油盐不进。不过血缘的力量还是很强大的，劝的多了，再加上云梦姑姑查出来癌症，爷爷很可怜姑奶一家的遭遇，允许奶奶偶尔去探望成了爷爷最大的妥协。

奶奶每次去看望姑奶都会带一些钱，起初她是不愿意收的，但是久而久之，她也就接受了。

奶奶这一送就是四年，云志大爷也已四年没有回来了。2014年的暑期，姑奶收到奶奶带来的钱后，她带着云梦姑姑去银行存钱，存完钱之后，她看了眼余额，刚准备转身离开，她感觉有点不对劲，又转过来看了眼余额，这才发现整整多了十万元，她非常惊讶地“啊”了一声。

外面的云梦姑姑有点担心，问：“妈，怎么了？”

姑奶出来对云梦姑姑说：“梦梦，卡上多了十万！”

云梦姑姑也有些惊讶，冷静下来之后说：“我先去柜台那里问问。”

也许是母子连心的预感，姑奶拉住了云梦姑姑，这时候她的精神很正常，她说：“应该是云志回来了，先不去问，先跟我回家。”

果然，刚到家，母女俩就看见云志大爷站在家门口，姑奶激动地有些失声了，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想哭也哭不出来，云志大爷打趣地对姑奶说：“妈，怎么连门锁都换了，我这之前的钥匙也打不开，这么不欢迎我回来嘛？”

姑奶此时依然说不出话，她显然很着急地想回答云志大爷的问题，她拍了拍云梦姑姑，云梦姑姑立马替姑奶回答：“不是的，这门锁前两年坏了，所以才换了的。”

姑奶又指了指银行卡，拍了一下云梦姑姑，云梦姑姑瞬间明白，问云志大爷：“卡里那十万块钱是你打的吗？”

云志大爷点点头，说：“妈，儿子赚到钱了，回来孝敬您！”说完一把抱住了姑奶，此时的姑奶终于流出了激动的泪水。

回到家中，姑奶一直拉着云志大爷的手，她似乎一点也不关心云志大爷有没有赚到钱，问的都是生活上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去哪里了”、“刚去的时候住在哪”、“有没有按时吃饭”这类。

云志大爷说他去了省城，刚开始的时候为了省钱，就睡在车站，每天打零工寻找机会，有次吃饭的时候听见有两个人在聊物流公司的事，他也凑过去一起聊，起初人家也不愿意带他，不过看他做事踏实又认真，就慢慢地接受了，后来云志大爷学到了很多东西，就另起炉灶，自己开了家物流公司，这两年稳定下来了才决定回家看看姑奶。

母子俩聊了半天，姑奶才想起该带着儿子去看看爷爷。

爷爷看见姑奶的第一眼很震惊，心想着她怎么愿意来看自己了，然后又看到姑奶身后的云志大爷，他更震惊了。

云志大爷看见爷爷，上前拥抱了他，并且说了句：“舅舅，谢谢您。”

爷爷对于这声“谢谢”，心里是很不舒服的，因为他不知道这声“谢谢”从何说起，他觉得云志大爷的离开是不负责任的，虽然当年爷爷是支持他出去的，但是并不希望他不辞而别，爷爷觉得他最起码得让姑奶知道他去哪了，不过爷爷没有说出这些，他很客气地回了句：“回来了就好。”

爷爷本以为云志大爷回来了，他和姑奶的关系应该会好一些，毕竟是家人团聚的日子。结果吃饭的时候，妹妹一直在炫耀着儿子如今的成功，说她儿子现在可是百万富翁，很厉害的。当时老人们对成功和有钱的定义很多都是“百万富翁”这四个字。

爷爷心里自然不开心，虽然父亲现在不如云志大爷有钱，但是父亲好歹也是个成功人士吧。而且当年还是爷爷支持云志大爷出去闯荡，姑奶还要怪他，现在云志大爷回来了，还要跑来炫耀。

爷爷是个体面人，即便心里再怎么不舒服，也不会把话说难听，他转头对我说：“长风，现在好好学习，长大以后跟你云志大爷学，做个成功的人。”

我摇了摇脑袋，说：“不，我要比云志大爷还要厉害。”

爷爷听见这话开心极了，但是没有表现出来。反倒是姑奶坐不住了，她对我说：“像你云志大爷这样很难的，一般人可做不到。”

我忽然有和云志大爷当年一样的热血，我说：“我不是一般人！”

姑奶被我说得哑口无言，云志大爷打了个圆场，说：“妈，小孩子有梦想是好事，得鼓励。”

云志大爷转头对我说：“长风，长江后浪推前浪，云志大爷等着那天。”

美好的团圆总不会太长，云志大爷在家待了三天又要走了，说是公司还有很多事情，姑奶很是不舍，但是也没有过多阻拦。

其实当年如果云志大爷告诉姑奶他去哪了，即使心里再多不舍，也还是会同意他出去闯荡的，她这么多年精神不正常只是因为不知道云志大爷去哪了，心里太过挂念。

因为是暑期，云志大爷把我带去了省城，也把表哥接去了他的别墅里，我们兄弟俩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别墅，这次省城之行对我的影响是非常大的，我也想成为云志大爷这样厉害的人物。

云志大爷回到省城的第三个月，云梦姑姑因为癌症去世了，姑奶伤心极了，本来还有云梦姑姑在老家陪她，现在云梦姑姑也突然离世了。

麻绳专挑细处断，云梦姑姑去世后的第二个月，爷爷接到了父亲的一个电话，父亲说：“爸，云志在监狱里去世了。”

爷爷愣住了，接着问：“怎么了？怎么好好的进监狱了？发生了什么？”

父亲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大概就是云志大爷在外面欠了很大一笔钱，然后就去骗别人的钱，最后把自己搞进了监狱，后来可能因为承受不住压力就自杀了。

爷爷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姑奶，他担心姑奶承受不住失去女儿后又失去儿子的压力。但是纸是包不住火的，总也联系不上儿子，让姑奶变得非常焦虑，得知儿子已经去世，她顿时失去了活着的动力，没过多久，也吊死在了家中。

爷爷非常同情姑奶的遭遇，但是他并不同情云志大爷，因为他提醒过云志大爷要本分地做生意，而且他认为有能力挣钱是一回事，有承受挣钱后的压力又是另一回事，在这方面，我的父亲就做得很好。

我虽然不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但是我能从大人们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大概发生了什么，我问爷爷：“云志大爷怎么了？”

爷爷有些严肃，说：“以后家里不准提起这个人。”

我大概知道云志大爷做了不好的事，但是我仍然觉得甄玉成的一生很精彩，我觉得他是我们家最厉害的人，他虽死犹荣。

我虽震惊于云志大爷的离世，但我的拏云之志不会变，我也一定会成为人间第一流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