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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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天，我用了三个小时，开着我那辆刚买的哈弗F7，从县城出发，一直跑到最东边的乡镇，然后又返回跑到最西边的乡镇。再返回，从最南边的乡镇跑到最北边的乡镇。老天可能心情也不好，一会儿下雨，一会儿晒太阳。崭新的白色车子外面糊满了泥巴，有点心疼，给老杨打电话说，当时应该买个黑色的，白色的不耐脏。老杨骂道，你不懂！我知道你心疼了，黑色更不耐脏。新车就得下狠心磨合，不要怕磨坏了，反正有4S店撑着呢。我要不是有事，一定陪你好好练手。又说，我现在在省城，正在谈一个项目，回来就找你商量 。电话里很嘈杂，还有说话很甜美的女声，他喊着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在优盘里拷贝了些奥斯卡金曲，一路放着，一边小心翼翼地熟悉着新车的性能。等顺手了些，才发现犯了一个错误，车载音乐应该以节奏感强的DJ最好。现在放的这些英文歌曲，大多是抒情的，听着容易瞌睡。便用手点着触屏不停地换，直到出现一首熟悉的旋律为止。那是一首名叫《Yesterday Once More》的歌曲，中文译名叫《昨日重现》，但我更愿意把它称为《午夜的收音机》。卡伦•卡朋特嗓音优美，演唱亲切自然，略带伤感，正是我喜欢的风格。
其实我喜欢听这首歌，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怀旧。小可开始不喜欢听，后来见我听得多了，便仔细听了一次，听完了撇撇小嘴说，你还以为你是小年轻啊？你已经老了，可以把那些花花肠子收起来了。说这些话时，她正在检查我电脑里有没有美女图片。我很惊讶她竟然能听懂那些英文歌词，我就不懂，我也懒得懂。
老杨和我是从小一起上到大的朋友。我们的友谊从小就是与从不同的。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们班新来了一位教英语的女老师，据说是刚毕业分配来的。我们很喜欢她，因为她身材苗条，皮肤白，还留着一条大辫子。因为喜欢，我们就在课堂上学她咬着舌头说英语。开始她很高兴，以为我们是认真学，后来发现我们是故意作怪后，便板下脸来，用带着土味的普通话训我们，我们也学着用土味普通话回答，结果她更生气，认为我们还是在学她，白脸蛋上泛起桃红，小鼻子抽着，气急败坏地命令我们去教室外罚站。
在这些罚站的学生里，我和老杨的次数是最多的。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们两个又低着头被罚站。老杨斜眼看看教室，给我使个眼色，我们就作贼一般偷偷翻过学校围墙逃跑了。
围墙外面是卫生院的后门，有很多医疗垃圾，我们经常在里面翻着找一些瓶瓶罐罐什么的。那些造型各异的药盒子、药瓶子是很不错的玩具，药盒子用来装笔，药瓶子装墨水，比专用的盒子好玩多了。
今天，逃出校园的我们不敢回家，就在垃圾堆乱翻。老杨忽然惊喜地喊了出来，原来，他发现了一整盒气球，还一个一个用小塑料袋包着。打开一看，那些气球全是乳白色的，口子还那么大，我们从没见过。于是我们就吹，吹得像身子那么大，还是半透明的，但是最前面的部分总是吹不大，最多像个手指一样，老杨说怪了，为什么把气球造成这个样子？我说，不管他，多吹几个。于是我们又吹了很多个，拿在手里就像拿了几个面袋子，就是前面的手指不好看。老杨说，把它们放在一起，游泳的时候，可以当成救生圈。
正当我们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老杨的爸爸找来了，一看到我们 手里的大气球，脸色变得铁青，抬手就是一个大巴掌，打得老杨像拧麻花一样转了几个圈，跌坐在地下，手里的气球到处乱滚。老杨的爸爸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抓起老杨的胳膊就像抓小鸡一样把他抓回去了。
不就是逃个课吗，值得生这么大气？我手里拿着几个大气球跳着回了家。没想到姐姐一看见我手里的大气球，就像见了鬼一样，脸色立刻涨得通红，抢上前来，一把夺了过去，扔地上就用脚狠踩，不料那气球质量这么好，她连踩几脚也踩不坏，竟然还滚到一边去了！她踩不坏气球，把气撒到我身上，用她那漂亮的大眼睛恨恨地瞪着我，“呸！”往我脸上吐了一大口唾沫！还骂我，“流氓！”
这世界怎么了？老师说我们学她说话，罚我们的站，玩个气球，家长们也是又打又骂！这还让人活不活了？姐姐骂了我还不够，竟然抬手想打我耳光，我赶紧用手护头，没想到她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原来，她打到我手里拿的药盒子角上了，活该！谁让她打我的。
和小可在一起后，我常给小可讲这个故事。小可听后，笑得花枝乱颤，眼泪都出来了，用她的小拳头打我，打几拳后，才能止住笑，说，没想到你几十年前就那么坏，天生就是坏人。
小可在一家房地产公司的售楼部上班。公司给她们印了名片，上面的头衔是“置业顾问”，我对此很不为然，不就是个卖楼的么，值得搞这么高大上？小可说这你就不懂了，卖房就是忽悠，不把那些业主忽悠瘸了，那些烂房子怎么卖给他们？我说，那你们那里的看厕所的大爷是不是也得叫“卫生顾问？”她白了我一眼，没说话，对着镜子收拾头发。我不喜欢房产商，却喜欢他们给小可配发的这套衣服。小可身材本来就好，该凸的凸，该凹的凹，穿上那黑色的小西服和短裙，气质一下就出来了。现在她把长发在脑后挽个髻，还套上个黑色的发网，显得更加优雅干练。她打扮完了，在镜子面前扭来扭去，问我怎么样？我说好，我最喜欢你的肉色丝袜大长腿。她拉下脸，跨上她的小包就走了，高跟鞋在地板上踩得噔噔响。
这里得说一下，小可的优雅干练，只在他们上班的地方展示，下班进了门，先把高跟鞋踢飞，然后把自己扔在沙发上，就让我给她揉脚。这让我愤愤不平，手上的劲就大了些，她就喊，你们还让我活不活了？听她这么说，我就怂了，不敢再用劲，她却不依不饶，是不是又在想你的旧情人了？
这是我最痛苦的时候，我必须得皱起眉头来。她的问题就是这么麻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回答也不行。女人的问题永远是横着问，她会从这个问题跳到另一个八杆子也打不着的问题上，让你的思绪永远也赶不上趟，然后你的回答就会破绽百出，让她抓到把柄。后来，我变聪明了，想一想再回答，她立刻就发现了，命令道，不许想，一想就有鬼，必须马上回答。就像现在，你不管答是或不是都不行，她的下一个精灵古怪的问题不知道在那儿等着你，我在痛苦之余，后悔莫及。怪就怪我在心里最不设防的时候，告诉她，我是照着小学英语老师的样子找的她。这句话让她永远记在了心里，时不时拿这话怼我。但凡我说她什么事没干好，她就说去找你的梦中情人啊！后来，我带她去看望了一次已经退休的英语老师，她看到当年的美人儿已经风华不再，提的次数才少了，但并没有忘记，不舒服的时候，就拿出来刺我一下。
她看我不回答，就坐了起来，却没有抽回自己的腿，两只小巧的脚还放在我腿上，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你给我记住，你的任务就是爱我一个人！按平时的情形，我应该面带微笑，很认真地回答她，当然。但是今天，我却加了三个字，小妹妹。这三个字让她如临大敌、眼睛瞪得老大，眼神都能杀人了，你什么意思？我说没什么意思啊。她逼近一点，你叫我小妹妹，是不是还想给你再找个老婆？
这天没法聊了，兴致全无。我那管不住的嘴又冒出一句该死的话，我当然是爱你的，那么，你爱我吗？她听了，抽回脚，转身装睡，不理我了。我刚想起身去做饭，她冷不丁冒出一句，我妈又来电话了，什么时候买房子？
正在这时，老杨的电话来了。
二
那天从外面办事回来到家门口，是一个阴郁的下午，我把车停下来，却找不到停车位，心里的火一下子就涌上了头。眼前稀稀拉拉停了几辆车，每辆车前后各自留开一段不小的距离，却再也停不进去一辆车！那些形色色的轿车和什么SUV的前挡风玻璃上，竟然还装模作样地挂上了挪车电话。车都停成这样了，还装什么大尾巴狼？我跳下车就破口大骂，乱停车的都他妈是孙子！前面一辆看起来刚停好的车上，下来一个不是教师就是干部模样的人，斜眼瞪着我，你骂谁？终于有人往我的枪口上撞，那他就得自认倒霉！我肚子里的脏话全涌了上来，眼睛瞪得比他还大，指着他大声骂道，骂的就是你！你以为这是你家床上啊？想怎么停就怎么停！那人涨红了脸，手指着我，嘴里却结巴起来，素质！素质！我不和你这没素质的人计较！
我才不管他，这年头的人，心里缺什么，嘴上就喊什么。就像眼前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中年人，嘴上喊着素质，却让他的车占了一个半停车位，所以他一定缺素质。中年人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把他的车一溜烟开跑了。我是个有素质的人，把车稳稳地停进去，还下车看了看，确保刚好占一个停车位，前面还能再停一辆车，才放心地锁了车。
我今天这么没素质的表现，完全是因为心情不好。
我和老杨的友谊一直持续到现在。当年的逃课生长大后，竟然都喜欢上了读书。他加了一个微信群，说是一个读书微信群，里面有很多高手，可以交流学习，把我拉了进去。我就像一个刚进城的农民一样，呆头呆脑，到处乱看，不敢发言。却没看到我希望的探讨和交流，反而看到的都是各种各样的链接，你发一个，他发一个，基本都是他们的作品在那个平台获奖了，或是印在纸媒上了。我不知道这到底是炫耀，还是什么意思。绞尽脑汁地编出一些赞扬的话，人家也不理我，这马屁就算是拍到马屁股上了。就质问老杨，这算个什么群呢，一点礼貌都没有。他恨恨地骂道，不理他，就是个装逼群！
有天晚上，喝多了酒的老杨在群里提了个问题，小说和故事的区别是什么？没人回答，我有点生气，便回道，没区别！他又问，康德的“物自体”是什么意思？我说大概就是佛教里的“相”，他又问，秦始皇为什么杀儒生？我说，换了我也这么干！他继续问，最好的生活是什么?我回，吃喝嫖赌！
我们俩立刻就被踢了出来。
他给我打电话，说城外的河堤边新开了一家烧烤店，味道他妈的不错，去尝个鲜？我说，喏！
那个老板确实有眼光，河堤边上，垂柳丝丝，晚风习习，喝点小酒，吃点烤肉，别说还真不错。我吃了三串烤肉，正在吃第四串，老杨嘴里叼着烟，唾沫星子飞溅地给我吹他在省城谈的新项目。那是一个校外培训项目，简单说就是用电脑给小学生辅导功课，电脑能根据学生的答题结果，自动判断学生的学习短板，并且有针对性地给学生出一些题目，进行强化训练。就这样一个简单的东西，让那些公司一包装，就成了人工智能，高级AI。
听这些无聊的东西，不如多吃烤肉更实惠。老杨望着天上的星星吹了半天，见我只顾吃，骂道，饿死鬼上身了？只知道吃！别忘了你现在还没买房子呢？老子想带你挣点钱？还不是为了你好！我擦擦嘴，喝口啤酒，谢谢老兄，洗耳恭听。他又开始给我描述他那宏伟的计划，在县城的商业街，有一层二楼空着，那老板是咱哥们，房租肯定贵不了，买上几十台电脑，再招几个女大学生辅导，你给咱们当校长，这事就成了。我问，那生源怎么办？他神秘地一笑，我早想过了，咱们不是有很多同学在当老师吗？让他们给咱们介绍学生，给他们提成，大家都有钱赚，这事肯定行！
要说这时我不说话，那后来的校长我肯定就当成了。但我那欠揍的嘴巴又冒出一句，那你会让你儿子上这个培训班吗？
他听了我这话，愣了一下，眼神转冷，你这人真没意思。
我吃了二十几串烤肉，喝了八瓶啤酒，直到一说话就打嗝了才结账回家。单是他埋的，他恨恨地看着我骂，老子上辈子是欠你了还是怎么的，总要请你吃饭？骂完了又认真叮咛我，这事一定要干成，一人出一半本钱，所有手续由他来办。
三
晚风习习，刚才喝的啤酒的晕乎劲过去了，脑子清醒了些，想起了小可，忽然想到我这么晚没回家，她也没打个电话。于是我给她打过去，她接了，急匆匆地说，正在和客户谈生意呢，等会儿回电话过来，然后就挂了。
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大街上，几只不知道品种的狗狗，互相追逐着，它们可能在谈恋爱，也可能在争地盘。但不管干什么，他们不用买汽车，也不用买房子，它们也不用骗人或被骗，它们的生活肯定比我来得简单，直接，我竟然喜欢它们的世界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回到家里。反正我是在路上吐了，吐了几次，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敲开门后就看到了小可那圆睁的杏眼和手里的拖把，不过今天晚上她没发脾气，把我推到沙发上就问，你什么时候买房子？我妈又催了。我说你不是卖房子的吗？只要你愿意把自己忽悠瘸了，我们随时可以买房子，当一个幸福的业主。她咬着嘴唇不说话，过了半天恨恨地骂道，这些开发商心太黑了！成本两千多的房子，竟然要卖一万多！我很惊讶这样的脏话怎么能从她那性感的小嘴里说出来。生意场本是男人的世界，当一个女人闯入这个世界，并且深刻地了解了这个世界后，她往往会变得比男人更加理性。就像买房子这事，小可她妈说房子就是结婚证，没房子就甭想领证。小可怼她妈说，那你就愿意让我们贷款当房奴，把那些黑心房产商养得更肥！她妈无奈地劝她说，那有什么办法呢？别人还不都这样？小可撅着嘴说，我就不这样，我宁可租房住。于是我们就租房住，就这样坚持了几年后，小可终于坚持不住了。现在，她听了我打趣的话，身子一软，靠在我身上，说，要不，我们就买一套吧，大不了贷些款。我觉得屋子里一下子凉了，只有她的身子是温热的。
过了几天的一个早上，刚起床，老杨的电话就来了，他在电话里问我是不是在街上骂人了？我说是呀，我骂的人多了，你说的是那一位？他大声吼道，就是在你家门口骂的那个！我摇了一下头，反应过来了，哦，就是那个装逼犯呀，就该骂！怎么啦? 他一听差点哭出来，我以后就把你叫老子吧！你可真厉害，什么人都敢骂？你知道你骂的是谁么？不等我回答，他继续吼道，咱们算是栽到人家手里了，那个臭不要脸的是教育局的，专门管咱们这块的，现在到处给咱们找茬呢，就是不批手续。
挂了电话，我有点懵，一时理不顺思路。只记得老杨最后在电话里说这事你不用管了，我自己想办法。
小可催着我和她去看房。她在另一个小区看好了一套房子，九十多个平米，单价八千。她说这是她能找到的最便宜的房子了，那房产商看她的面子，给了个内部价。我心里算了一本帐，总价得八十万左右，首付二十万，得贷款六十多万，二十年还清，一个月到底要还两千多呢，还是三千多？这帐我一直没算清楚。但有一个帐是清楚的，我和小可要被这贷款完全给绑到一块了。我们要用二十年的时间给这些开发商和银行打工了。忽然记起一个朋友说的话，所谓按揭，就是银行每个月把你按在地上揭一层皮！当时我们正在喝酒，我喝大了，听他这么说，借着酒劲骂了一句疯话，打倒资本主义！
忽然明白小可她妈真是厉害，不但要用她女儿拴住我，还要用贷款套住我。小可不一定明白这些。
老杨最后把那事办成了，但校长不是我。他解释说，因为那个领导一直从中作梗，最后他只好把证书上的名字改成他老婆的。没事，咱们什么关系，我的就是你的，他叨着烟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我心里倒有点轻松了，我一直觉得那项目有点骗人的感觉，不如借此机会退出。我回来给小可说了，小可拉着我的手安慰我说，没事，这种昧心钱不能挣。你要实在挣不来钱，就好好在家里呆着，我养你。
一个阳光灿烂，万里无云的中午，我买菜回家，在路上又看到了几只狗狗在互相追逐，它们玩得不亦乐乎，旁若无人。不知道是不是上次那几只。我看了一会，也许它们注意到我了，转头瞪了我一眼，跑得离我更远。我上楼，开门，一阵熟悉的音乐扑面而来，那正是我喜欢的《Yesterday Once More》，小可听见我回来了，从厨房出来就问我白醋买回来了没有，马上要用。我看着系着围裙，拿着锅铲的小可，忽然感觉这就是家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