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黑色的下午,我躲在邻居家的土墙后面,双手紧紧捂住耳朵,使劲闭着眼睛,心里缩成一团,只怕听见我家院子里的动静。我希望自己什么都不要想,但那该死的画面却不停地出现在眼前:四五个壮汉,拿着前面有铁钩子的木棍,哄骗着屠杀对象,然后趁其不备,猛然向前,用那万恶的钩子,钩住受害者的下巴,把它拖出来,拿起早就准备好的刀子,在它脖子上给它致命一击,猪们的惨叫,在鲜血喷射而出的那一刹那,戛然而止。
现在,他们正在对我的大黑猪干同样的事情!
具体来说,让我惊恐不安的事情从昨天下午开始。父亲从兜里抠抠索索地摸出一块钱,让我去买两盒“金丝猴”香烟。一盒金丝猴五毛钱,他平时抽的“大雁塔”才二毛一。我就知道他们准备对我的大黑猪下手了! 果然,当我买回烟的时候,屠夫“王一刀”跟在我屁股后面进了门。
“王一刀”是我们这里有名的屠夫。长得五大三粗,面目凶恶,像庙里凶神恶煞的塑像,却有一身高超的杀猪本领。人们称其“王一刀”,大约指两个方面,一个是他动手杀猪,一刀毙命,干净利落,猪们受的罪最少。二是杀猪的最后一刀,即把吊起的来的猪肉,从中一刀劈开。虽不敢说两片肉份量分毫不差,却也绝超不过半斤。
看他杀猪就像看戏,他能把一份残忍无比的工作,演绎成一种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行为艺术,给观众一种劳动的美感。把一份“脏活”,干得干净利落,漂亮无比,也就只有“王一刀”了。
看他杀别人家的猪,是一种享受,但现在,他要杀我的家的猪,却是另一回事。
我的天空暗了下来,干什么都心不在焉。父亲安排说,这两天不要给猪喂草,把剩下的那点玉米全喂给它,再追追膘。
我跑到猪圈,站在外面呆呆地看着我的大黑猪。它已经长成一头肥硕的大肥猪,皮毛亮得象缎子,屁股圆得像磨盘。它看见我来了,欢快地跑了过来,扬起长长的嘴巴哼哼着,隔着栅栏门在我的腿上蹭。要是往日,我会摸摸它的头,和它玩一会,但今天,伤感压在我的心头,那有心思和它玩。我把小半袋玉米全倒进食槽,用手指着对它说:“吃,快吃!”。要是往日,它早就狼吞虎咽了,今天却怪了,它抬起头望着我,哼哼着,竟然不吃。
今年开春,父亲从牲口集上捉回来一只全身纯黑的小猪,看起来比猫大不了多少,刚松开背绑它的绳子,便立刻跳起来跑到墙角,试图找个地洞往里钻,可惜并没有洞,只好可怜兮兮地站在墙角,用它那乌黑的小眼睛打量我们,嘴里还哼哼唧唧的。我给它拿了点玉米放在地上,勾引它来吃,它却只是哼哼,并不来吃。我失去了耐心,把玉米撒在地上,玩自己的去了。回来后跑去一看,地上的玉米吃了个精光,它已经卧在我给它铺好的干草上,看起来很舒服的样子,我就放了心。
从此以后,我就开始伺候它。而它,也很快适应了被伺候,学会了享受,并且还主动要求享受。每天,吃饱喝足了,哼哼唧唧着,用它那温和的眼睛瞅着我,拿嘴在我腿上蹭。见我理了它,便把它那肥硕的身子往地下一横,等我给它挠痒痒、捉虱子。
让我对它有了特殊的感情,是六月的一个下午发生的一件事。我拔猪草回来,忽然发现猪圈里有一条蛇,全身绿黑相间,呈S型在猪圈里乱窜。吓得我魂飞天外,腿软的走不动道。我不怕狼啊狗啊这些东西,就怕这种阴里阴气的玩意。就在这时,那笨拙的胖猪却威猛的像老虎,聪明的象猴子,一下子窜到蛇后面,张口咬住蛇尾巴,摇着大脑袋甩了几甩,那蛇就变得顺溜了,象根软绳子垂了下来,然后它竟然咔嚓咔嚓地把蛇吃了,就象吃辣条一样!
我觉得应该感谢它,那蛇要是万一钻进家里来,一定会把我吓死的。但是还没来得及感谢,就到了腊月,屠夫来了。
这两天,我心情完全不好,我知道一家人能不能过好年,全在它身上。父亲为哄我高兴,夸我把猪养得好,承诺说等卖了猪肉,给我买一身运动服。一想到我想要的运动服却要让我的猪付出生命代价,这让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不管多么美好的回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什么都不是。就像刚才,屠夫王一刀作好各种准备工作,亮出大黄牙,嘻笑着对我说,大侄子,等一会儿你来接血!我不喜欢他,也怕他。就找了个借口跑了,跑之前,我最后一次看了一眼乖乖卧在猪圈里的大黑猪,它好像知道了什么似的,警惕地看着外面忙碌的人们,不象平常那样哼哼唧唧。
我躲在邻居家的土墙后面,忐忑地等着那惊心动魄的一刻的到来。但时间却变得特别慢,那令人胆寒的嚎叫迟迟不来,就在我松开捂耳朵的手,探头探脑想看看是怎么回事的时候,猛然听见我们家院子里,人喊猪叫,乱成一团,然后就看到我的大黑猪,脖子里喷着血,从我家院子里狂奔而出,后面跟着气急败坏的王一刀!
王一刀失手了!
我从来没见过我的大黑猪有这样英勇的表现,它就像利箭一样,一瞬间跑出那么远!王一刀根本追不上它。也没见过它有那么大的力量,连续撞翻了好几个试图拦截它的人!
我跟在王一刀的屁股后面追着它,王一刀一边追一边恶声叫骂,我的大黑猪,让他颜面尽失!他们跑的很快,我的腿越来越沉重,慢慢就看不见他们了,只能跟着地上的血迹继续追。
喷溅在地上的血,就像雪地上的朵朵梅花,一路向前。可惜,地上的雪早已肮脏不堪,红色的梅花就变成了黑色,一直向前延伸。那一刻,我希望它跑的越快越好,最好消失在雪地尽头,奔向天堂,这样,就再也不会有人追杀它了。
终于,我远远地看到了它,在它的鲜血撒完的时候,轰然倒下了,就像一堵墙一样。
王一刀他们铁青着脸把猪拉回来杀掉,一句话都不说。出了这样的事故,父亲也不高兴,肉里的血没有放干净,这样的猪肉是卖不上价钱的。到了最后一刀的时候,王一刀没有像以前那样表演,而是认认真真地比划了几下,用力砍下了那一刀。
随着整场猪肉分成两半,王一刀似乎也泄了气,他无力地把砍刀往地下一扔,点上支“金丝猴”,蹲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挂在架子上白花花的猪肉,若有所思。烟抽完了,他狠狠地把烟头按在地上掐灭,站起来慢慢收拾他的工具,等他把工具收拾工整,他面对大家,清了清嗓子,高声喊道:“大家都听着,我王自明现在宣布,从今起,老子洗手不干了。以后,屠宰业没有王一刀这号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常常怀念我的大黑猪,不知道它在天堂还好吗?也时常想起放下屠刀的王一刀,不知道他是否已经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