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坊何老头死了。
这不是一件多么大不了的事,他已经八十多岁了,又病了那么多年,把家里人折腾的生不如死,所以当他儿子小何披麻戴孝跪在门口烧纸、干嚎的时候,张老头冷眼骂道,你嚎个屁!这是喜丧!小何一听就站了起来,拍拍腿上的土,不哭了。
张老头说这是“喜丧!”,解放了小何,也解放了我们,再也不用装悲痛了。何老头死的那天,张老头去看他,他流了几滴老泪,拉着何老头的手大声说,你活了八十多年,也该活够了,差不多就行了,娃娃们的孝也尽了,他们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你如果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就给大家说,大家一定替你办好。何老头已经说不出话,喉咙里吱吱呀呀地喊了一气,两手乱指,小何以为是银行存折之类的东西,赶紧顺着他指的方向乱翻。老何养的那只短毛小黄狗却跳上前来,嘴里叨着烟锅袋,送到何老头手里,又小声吱呜着在他脸上舔,何老头眼窝渗出几滴浊泪,然后全身忽然放松,断了气。
何老头走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但手脚不能停,赶紧进入治丧程序。这些东西都是轻车熟路,不必缀述。下葬那天早上,天气特别冷,冻得大家缩手缩脚,阴阳先生说意思到了就行,除了必要程序,其他都可以简省,别把大家冻着。这话很暖人心,空气似乎也不那么冷了。就在阴阳先生定好方位、开始摇铃念经、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棺木下到坑里的时候,意外出现了----------那只小黄狗跳下坑里,趴在棺盖上呜呜低鸣。
这只短毛小黄狗大家都认识,是何老头养的,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像个跟屁虫似的形影不离,何老头给它起名叫豆豆。何老头一生老实善良懦弱,除了种地,其他什么都不会,给儿子小何连新房都盖不起,小何对他意见很大,只是憋在心里不说。但何老头却把这只捡来的豆豆养得肥肥的。张老头曾经开他的玩笑说,你能把这没人要的狗养这么好,也算是功德一件!那时何老头精神还可以,蹲门口晒太阳,听了他这话,脸一红,扭过头不理他。
现在这只叫豆豆的狗给大家出了难题。它趴在棺盖上呜呜直哭,没有上来的意思,眼看太阳就要升起,亡人就要见光,这可怎么行?阴阳先生叹口气,对豆豆说,你的孝也尽了,就上来罢。豆豆就象没听见,只是呜呜地哭,身子还一抽一抽地。这就弄得阴阳先生没面子。何老头的儿子小何作为事主家,现在必须得露面,毕竟这是他们家的狗。
小何红着眼睛跳下去,把豆豆抱在怀里,豆豆试图挣脱,无奈那小何常年在外打工,手上有劲,像钳子一样把它抓得紧紧的,丝毫动弹不得。上面的人伸手一拉,小何就跳了上来。大家赶紧七手八脚地扬土,早点让何老头入土为安,也算了了一件心事。那豆豆却疯了似的,对着每一个拿着铁锨扬土的人狂吠,还追着咬铁锨,不让人扬土。小何叫骂着追上来,抓住它的脖子把它拉到一边,大家加快速度扬土,不一会坟头就堆好了。小何刚放开小黄狗,它又跳过去刨坟,刚堆好的土很松软,马上就被它刨了个大洞,拿着工具站一边看的人唏嘘起来,都说何老头养了这么通人性的一只狗,值了!
何老头家就在我家隔壁。他的老伴我叫王婶,经常往我家跑,找我妈拉闲话,所以我们两家的关系要近一些。现在何老头死了,这个可怜的女人往我家跑得更勤,似乎有诉说不完的哀伤,听得人揪心。
小何料理完他爸的丧事,又服了几天丧,二七出头,就出门到省城打工去了。
小何走了,王婶就把拴在它脖子上的绳子解了,让它能像以前一样自由。自由了的豆豆再也不嚎了,王婶却跑过来了,说豆豆不见了,我说没事,狗和猫不一样,它会自己回来的。王婶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欲言又止,我就知道她想让我去帮她找狗。
我跑到街口去找,那里有它的影子?聚堆聊天的张老头说,别找了,它肯定去给何老头上坟了。何老头的坟在城外的山上,路挺远,于是我开上车就上了山,果然小黄狗蜷卧在何老头的坟头上,闭着眼睛,似乎很享受的样子。但我没心思感动,抓住它的腿扔在车子后备箱里,把它押解回来。
如果说这事只有一次,我还能接受,但当这事接二连三地发生几次后,我就恼了。最后一次,我在何老头的坟头上找到了瘦骨嶙峋的它,气急败坏地给了它两耳光,恨恨地骂道,你有完没完?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别说你是一条狗,只要活着就得过日子!小黄狗瞪着眼,呲着牙,却没吼我。刚好路边有人路过,看见这情景,就绕着我走了。
出门打工的小何,没过一个月,又回来了,而且脖子上吊着白绷带,一只胳膊吊在胸前,看样子是骨折,问他这是怎么了?他只说干活不小心受了点伤,再不多说。
愁眉苦脸的王婶跑我家来和我妈聊天,她和我妈说话过程中,我听了个大概。原来小何在建筑工地上绑钢筋,不小心一脚踏空,从上面摔了来,幸好下面有防护网,人没大事,左胳膊却骨折了。老板骂骂咧咧,说小何不遵守安全制度,责任自负。在工友的抗议下,才把他送到医院处理了一下,就催着让他回家养伤,小何找老板要工钱,老板说你的工钱还不够医院花销,现在啥都不说了,给你五百元,赶紧给我滚!小何惹不起老板,就忍气回来了。
呆在家里养伤的小何,闲的没事干,就和豆豆怼上了。那豆豆和他不亲,他发命令,豆豆就像没听见,他给吃的,豆豆也不吃,还不正眼瞧他。小何心里就不舒服了,妈的,我受人的气,难道还要受狗的气!恼羞成怒之下用没受伤的右手拿了根棍子,大声喝斥着训练豆豆,要让他听自己的话,认自己这个主人。无奈那豆豆呲着牙,瞪着眼,低声吼着,就是不听他的命令,小何怒了,抡起棍子就打,王婶担心他身上有伤,又心疼豆豆,赶紧拦挡住,训小何道,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和狗计较!她这一训,小何暴发了,他把棍子往地下狠狠一扔,高声嚷道,难道我在你们眼里还不如一条狗!他这一嚷,那豆豆不依了,堵在王婶身前冲着他就狂吠!小何眼睛瞪得溜圆,情绪彻底失控,抡起棍子就往豆豆身上招呼,直打得豆豆吱哇乱叫。那豆豆也是个不怕死的,死活不退,还追着咬他手里的棍子。小何狂怒,打的更凶,却不料受了伤的胳膊碰到了桌子上,一下子痛的他龇牙咧嘴,抱着胳膊直嚎!王婶见狗挨了打,本就心疼,又见小何抱着胳膊嚎,更加心疼,一时无助,也大声哭起来,一时,院子里人哭狗吠,热闹非凡。
这样的热闹自然惊动了平静的街坊,我妈就跑过去劝架。我妈聪明,劝架从不问是非,不干涉别人家里的事,只捡好话说,一会儿就把双方夸得笑出声来。就像现在,在她好言安抚下,王婶和小何激动的情绪慢慢舒缓下来,谁知道刚从门前路过的张老头却黑着脸走了进来。
张老头和小何他爸是老朋友,也是我们的长辈,不尊重是不行的。但他说话冲,往往不给人留脸面,而且话里有话,让你想半天才能明白他的意思。就像现在,他黑着脸看看狗又看看人,缓缓开口道,小何,我知道你的心事在那里,你这不是打狗,你这是打你爸的脸呢!
要是放在往常,听到张老头说这么重的话,小何一定要赶紧解释。谁知那小何今天是那根筋不对了,竟然直接怼了回去:我爸这一辈子给我干下什么家业了?你看别人家的老人,不是给后辈盖房就是买车,可我爸呢,不但啥都给我没留下,还留下一屁股欠帐。就连他留下的这条狗,也跟着欺侮我!
张老头一愣,黑脸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竖起大拇指,苦笑着说,好!后生可畏!现在社会好,你好好闯你的世事!说完,手背身后,大踏步走了。
小何看着他的背影,冷笑一声,拿起棍子,又打了一下豆豆,听着豆豆的惨叫,才心满意足地进屋了。
我妈回到家里,给我说了这事,我说,要不咱们把豆豆养上吧,也免得它在小何手里受罪。我妈瞪我一眼说,这狗咱们养不成,你没看小何那样子,谁养豆豆谁就是他的仇人!我说,别人怕他,我可不怕!我妈说,那你王婶就要受罪了。
果然,王婶的日子不好过了。小何要把豆豆赶走,说看见它就来气,王婶哭着说你不在家的时候,豆豆也是个伴,免得我一个人孤单。小何一听有道理,也就不再赶了,却不给它好脸色,动不动就踢上一脚,王婶只当看不见。后来,王婶每天下午就带上豆豆出去散步,结果,这一散步就把事散出来了。
王婶的散步路线要经过一条公路,那天下午,他带着豆豆路过公路时,一辆大货车老远鸣着笛冲了过来,王婶被那架势吓坏了,走不动道,走在前面的豆豆返回来勇敢地冲向汽车大声狂吠,却被汽车撞飞到几十米开外,货车司机一看要压人,赶紧打一把方向,货车冲出路面,停在了菜地里。公路上只剩下脸色惨白、呆若木鸡的王婶。等她回过神来,找到豆豆时,只见豆豆嘴里吐出几口鲜红的血,那里还有一点气息?
这个惊人的消息很快传了回来,小何抱着受伤的胳膊找司机理论,要司机赔钱,说豆豆是名犬,没有一千元走不了。司机骂说你咋不抢人去?,小何不还嘴,跑到汽车前面往地下一坐就不起身了,司机骂了半天,扔了五百元,小何把钱往兜里一揣,拉着王婶,连豆豆看都不看就回家了。
我晚上回家,才从我妈嘴里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我说小何这人不行,打不成交道。我妈却答非所问地说,死了好,死了就不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