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一个大热天,张德厚正在省城的一个建筑机械市场,在一家进口品牌挖掘机代理商的办公室和老板谈价格。他最近的生意实在太好了,需要再买几台挖掘机,租赁别人的机器实在不划算。
这种谈判并不象影视剧中演的那样,双方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地唇枪舌箭,而是在轻松友好的气氛中,一边喝茶,一边互相试探、互相施加压力。张德厚深信,最终的成交价格,往往和机器的真正价值、品牌影响力无关,和谈判能力有关。一个细微的表情、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都可能导致几万甚至几十万的波动。所以他向后靠在沙发上,表现出一种财大气粗、从容不迫的气势,报出一个令对方大惊失色的低价,并表明这是自己的底线。对方的脑门上沁出汗珠,乱了阵脚,身子前倾,唾沫星子飞溅地向他解释这个价格是多么的不合理,并提出了抗议。张德厚轻轻一笑,喝口了茶水,他知道只需要再施加一点压力,这个胖胖的、精明的老板就有可能崩溃、缴械投降,就在这时,王拴虎的电话来了。他灵机一动,从容地对老板一笑,说:“不好意思,又是一个卖挖掘机的。”话音未落就接通了电话,还没等他发声,那边就粗声粗气地来了一句:“我把公司解散了,以后再不干工程了!”他一愣,不相信地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那边声音大起来,旁边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说我把公司解散了,我要回村了!”
张德厚又愣了一下,很快就回过神来。电话里的意思很清楚,王拴虎把自己的公司解散了,作为朋友,有义务给他通知一下,同时希望他能接手后面的几个项目。张德厚的脸一下子黑了下来,心情差到了极点,就像大热天里有人猛然给他浇了一盆冷水!激得他浑身打了一个冷战。他吼叫着对电话喊道:“你是什么意思?就不能等我回来商量一下!”那边还要解释什么,张德厚吼道:“别说了,我不管你有天大的理由,也要等我回来再说!”
挂了电话,张德厚的心情坏透了,再没心思谈生意,不顾南方老板的挽留,开上他的黑色“奥迪”一溜烟上了高速公路,心急火燎地往回赶。
从省城回到县城的高速公路,大约有200多公里,路上的车辆并不多,平时两个多小时就回来了。但是今天,张德厚心里发急,脚下踩油门的劲就大了些,“奥迪”一个劲地往前窜,不停地超越其他车辆,至于超速通过了几个摄像头,他已经不记得了,但罚款扣分却是一定的了。当他意识到这些时,心里更加恼火。
张德厚恼火是有理由的。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在用心关照王拴虎的生意。眼看着王拴虎的生意越来越有起色,他也心里高兴,觉得自己总算干了一件有意义的好事,没想到今天却收到了这样的消息。
王拴虎和他是朋友,从一个村子出来的,都在县城里包工程。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包一些没人干的小活,比如翻修厕所、院墙,室内粉刷之类的。后来慢慢接一些大一点的活,各自有了自己的施工队,成立了建筑公司。恰好那几年房地产市场新兴起来,到处都是建设工地,他的生意便异常火爆,公司发展日新月异,不几年时间,就发展成了本县有名的建筑企业。而王拴虎的公司一直不温不火,还是那么十来个人,还是干那些没人愿意干的活,一年忙到头,手里落不下几个钱,甚至还欠了些银行贷款。作为朋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觉得有义务帮他一把。两人喝了几回酒,深入交流了几次,就找到了王拴虎生意不好的原因。原来王拴虎这人的脾性不适合做生意:给工人算工资的时候,总是算的粗放,给项目做预算的时候,又算得太低,采购材料的时候,又往往出了高价。还有,平时和朋友们喝起酒来能往死里喝,一到请项目单位管事的人吃饭喝酒,嘴里就像塞了驴毛,脸红的像个女人,一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只管把自己往醉了灌!他呵呵一笑,居高临下地训王拴虎说,哪有你这么做生意的?还不如回家去抱媳妇哄娃!王拴虎憨厚地嘿嘿一笑说,工人都是出来卖力气挣钱的,给他们多给点,咱心里踏实些。再说,一个项目有百分之十几的利润就很可以了,人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是?张德厚惊讶地张大嘴巴,像是看到了外星人,就想给他讲讲生意经,又觉得这些道理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嘴巴张了张说,算了,我来帮你。刚好他手里的一个项目,是一个单位的办公楼,需要重新装修。张德厚就让他做这个项目。
那是一个初春的下午,他把王拴虎拉到办公室,两个人进行了一次秘密谈话,说是秘密,是因为谈话内容确实不宜第三人知道。他盯着王拴虎说,这个活本来是个小活,没多少油水,二三十万就拿下了。但是经过我的运作,就变成大活了。具体来说,咱们把三层楼的隔墙全给他砸了,只留一个空架子,给他来个彻底重新装修,预算一下子就上去了。
“你猜得多少?”
王拴虎眼珠子转了转说:“五十万差不多了。”
“五十万?”
张德厚眼睛瞪得像牛眼睛一样大,狠狠地说:“实话告诉你,没一百万拿不下来!”
这一下轮到王拴虎的眼睛瞪得像牛眼睛了,他觉得眼前的人不是他熟悉的张德厚了。张德厚给自己点支烟,美美地吸了一口,吐出一长串烟雾,说:
“用二十万送礼开路,花三十万干活,最后净赚五十万,这才是生意!”
那次,在他的精心运作下,王拴虎顺利完成了这个项目。项目款结算过来后,王拴虎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数字,眼神烧得能冒出火来。他第一次对张德厚佩服的五体投地,憨笑着对张德厚说:“还是你厉害,不服不行!以后你要多教教我。”那天,张德厚也非常高兴,这种高兴不同寻常,这种感觉就像自己养了一盆花,眼看着这花在自己的照料下开始发芽、成长,心里涌上来的那种成就感别提让人多么舒服了。他甚至觉得这是自己有生以来对朋友干得最有意义的一件事。那天,他没有客气,欣然接受了王拴虎的崇敬。
二
对王拴虎来说,这个时候解散公司确实是一个艰难的决定。尤其是怎么向张德厚开口,让他纠结了很长时间。一想起张德厚那瘦瘦的身材和白皙的脸,他就觉得不安,觉得辜负了他。
他们俩是从小到大的朋友。小时候,他们在村里的小学上学,王拴虎个子长得快,身材壮实,喜欢打架当孩子王。张德厚瘦的像根豆芽菜,脸白的像女孩,性格又内向,常常被他那酒鬼父亲打的鼻青脸肿,有时为了要钱买本子和笔,也挨一顿打,脸上经常挂着泪珠上学。便有男孩拿他开玩笑、搞点恶作剧。有一次,几个男孩抓了一条一尺多长的菜花蛇,偷偷放在张德厚课桌抽屉里。上自习课时,张德厚从抽屉里取书,不料把蛇抓了出来。教室里乱做一团,尖叫声,起哄声此起彼伏。张德厚吓傻了,手里提着蛇,呆呆地站在那里不会说话。王拴虎坐在他后排,眼疾手快,一步跳过去抓起蛇就扔到了窗外。然后怒气冲冲地跳过去要打那几个男孩。张德厚却拼力拦住他,脸色苍白地说了一句书上的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王拴虎觉得他软弱的有点可怜,又把他打了一顿,喘着气说:“以后谁再敢欺侮你,我替你出头!”说完,把自己的本子和笔丢给他,说:“从今以后,你的本子和笔我管了!
从那以后,两人就成了好朋友。但是现在,两人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翻转。以前,是王拴虎罩着张德厚,现在,是张德厚反过来照顾他的生意。一想起这些,王拴虎心里就怪怪的。但他并不嫉妒,他觉得张德厚这个朋友不错,讲义气。这次决定解散公司回乡,他觉得有点辜负了张德厚,憋了好久,才给他打了那个电话。
追根溯源,一切的改变都来自于几个月前他父亲的去世,更严格的讲,来自他父亲给他留下的遗产-----一张借条。
他父亲去世那天,已经衰弱地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手指向炕角那只老漆箱子。王拴虎知道这是要交待后事了,赶紧打开箱子,在箱子最里面找到一个小红漆木盒子,木盒子里面是一块红布小包,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张发黄的毛边纸,上面用毛笔从右往左竖写着几行字,还是繁体字,仔细一看,上面写着:
借 據
今借到大度鄉第二保王福來小麥兩擔銀洋一百塊
此據
中國人民解放軍359旅供給處
具借人 艾仁生(印章)
公原(元)一九四六年春
王拴虎小心翼翼地看了几遍这张借条,感到很惊讶,父亲从来没在他面前说过家里有过么光荣的事,也从来没提过这张借条。他只知道借条上的“王福来”就是爷爷的名字。爷爷过世时,他才五六岁,根本不知道以前的事。关于打仗的事,也是懂事后听村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过一些。一九四六年的时候,解放军的王震将军率军路过本村,在南边的牛心山和国民党144旅打了一仗,然后往西边的关山去了,更多的细节就没有了。那些老人当时才是七八岁的放牛娃,时隔七十多年,能记下来的真不多。父亲也曾提过一些,说那些国民党军队刚来的时候,个个牛逼哄哄的,说他们是来保境安民的,强令各家各户出粮出工修工事。有些兵痞还糟蹋了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害得几个大姑娘当晚就上了吊!简直太坏了!后来解放军来了,在村外的南梁上,军号一响,一个冲锋,国民党的部队就散了,跑得满山遍野都是,丢盔弃甲的样子真丢人!还说共产党的部队好,枪都背在背后,枪口从不向人,还帮村里人干活,说话也和气,说他们是穷人的队伍。他还想再问,父亲再也说不出更多的了,只说他当时小,胆子也小,见了那么多当兵的,吓得连话都不敢说。所以,在王拴虎心里,这就是一个七十多年前的遥远故事。从来没想过这故事离自己竟然这么近,而且和自家竟然有了交集。
现在看到这张借条,心里的疑问更多,想再问父亲,父亲却再也说不出话来。父亲见他看完了借条,又用手指着,让他把借条用红布包好,重新装在箱子里,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再也没有进的气了。
王拴虎办完了父亲的丧事,带着老婆腊梅回到县城继续他的生意。说来也怪,自从张德厚给他指点了几次之后,他的生意慢慢好了起来,连着接了好几个项目,虽然都是些小活,但利润不低,归还了银行贷款,再除去各种费用,手里还落了二十来万,眼看着在城里买房买车的愿望就要实现了,以后再也不用租住别人的房子看房东的脸色了。一想到这些,心里就充满了干劲!
腊梅是邻村姑娘,也是他的小学和初中同学,但两人那个时候并无交往。腊梅长了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却不喜欢上学,初中毕业后,就缀学回家种地了。王拴虎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家里就开始给他筹划婚姻大事。有人给腊梅介绍王拴虎,没想到腊梅一口就答应了,倒让媒人出乎意外。因为王拴虎喜欢打架可是出了名的,别的姑娘一听他的名字,嘴就能撅三尺高。说来也怪,王拴虎见了身材健美,亭亭玉立的腊梅一下子就傻眼了,口水能流三尺长。结婚后,村里人都说简直奇了怪了,平时五大三粗的王拴虎在腊梅面前就象老鼠见了猫,腊梅说什么就是什么。前几年,腊梅说,一个大男人呆在村里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趁年轻出去闯一闯!王拴虎就说好。于是两口子就进城打工,干了一段时间,感觉还不错,又把张德厚拉了进来。腊梅不喜欢张德厚,说张德厚心眼多。王拴虎告饶说,我的朋友都让你得罪光了,就剩这一个了,你不能让我一个朋友都没有吧?腊梅这才撇撇嘴不说话了。
眼看着生意有了起色,银行卡里的余额越来越多,腊梅却一反常态,晚上睡觉时经常给他吹凉风,说咱们给那些管事的送了那么多的钱,总不是个好事,总觉得这钱挣的不干净,晚上睡不好觉。王拴虎听她这么说,瞪着眼睛说,你不是要到城里来买房买车,买好看的衣服和化妆品么?现在心愿快实现了,又说这些风凉话!腊梅嘴一撇,哪里是风凉话了?虽然别的女人有的衣服和化妆品我都有了,但心里就是高兴不起来,不想穿也不想用它们,看见它们就不顺眼。王拴虎叹气说,我越来越搞不懂你是怎么想的了?没钱的时候你想钱,现在有钱了你却怕钱?腊梅争辩说,变的是你,不是我!我就想堂堂正正地挣钱,光明正大的花钱,现在虽然有钱了,却有一种偷偷摸摸的感觉。还是觉得咱们以前那样子好,虽然挣钱少,但心里踏实,花起来舒服。王拴虎不说话,也想起了以前坦坦荡荡的日子,觉得她说得有些道理,谁愿意这么干啊?但你不这么干,就挣不了大钱!张德厚说了,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要想快速致富,只能这么干!这可真让人两难。想到这里,也睡不着了,就觉得心里缺了些什么似的。
这天晚上,两口子上床后照例亲热了一回,腊梅意犹未尽,搂着他说话,又说到了借条的事。
腊梅一口气连着问了他好几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咱爸为啥到临去世的时候才把这个秘密告诉咱们?看他走的时候那意思,还想让你继续传下去。为什么不拿借条去找政府兑现?我问过别人了,他们说至少能兑七八万!再说了,咱们当年那么穷,咱爸要是把借条拿出来兑现,至少能盖一院村子里最好的新房!现在可好,老家还是上百年前的旧房!”
女人话多,一唠叨起来就没完。王拴虎一听她提起这个,就觉得心烦。今天晚上却怪了,他忽然想到,腊梅说得有道理,爷爷和父亲为什么不兑现?一直把这个秘密保守了两代人呢?这么一想,就没心思睡觉,睁着眼睛犯了心思。对于自己的家史,她比腊梅知道的更多,毕竟腊梅和他结婚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事。他知道爷爷手里的时候,家里也就是个稍稍富裕点的农民,解放军后来翻越关山时,爷爷还给部队带过路。解放后,人和地都入了社,在生产队劳动。爷爷去世的时候,自己年龄还小,实在没有太深的印象。只记得爷爷对家里人特别严厉,动不动拿起家伙打人,干起活来特别恨活,天不亮就下地,天不黑不回来。父亲继承了爷爷的脾气,地里的活又干得好,大家就选他当村支书。父亲当了支书后,脾气还是那么臭,动不动吼这个骂那个,带着村里人出山干活。说来也怪,村里竟然没人记恨他,还有人对他说,你爸是个能人,七几年那会儿没粮吃,其他队都出现了饿肚子的现象,就咱们队没有,不管是高粱面还是玉米面,总能让人填饱肚子!王拴虎听了,苦笑几声不搭话。他心里对父亲是有意见的。当了那么多年支书,别说给自家批一院庄基,盖一院新房,就连生产队的一根麦草都没往回拿过!
家里有一张借条的事,在他父亲去世后就传了出去。她估计是腊梅说出去的,等他制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村里已经传得纷纷扬扬,神乎其神。最让人惊讶的说法是,他祖上不但给他留下一张当年解放军打的巨额借条,更有两罐子黄白之物。王拴虎这小子发了大财啦!他家以前的穷都是装的!
王拴虎让这些谣言折腾的焦头烂额,后来干脆不辩解了,任由他们胡说。结果镇上和县上干部就找上了门,说要看看这张借条,如果是真的,一定要兑现,政府说话是算数的。王拴虎把借条拿出来给他们看。干部认真仔细地看了几遍,说:“我们要拿回去验证、计算一下。”王拴虎急了,跳上前去一把抢了回来,说:“这是我家的宝贝,传了三代人了,不能到我手里没了!”干部就做他的思想工作说:“借条如果是真的,我们一定要兑现收回。”王拴虎说:“我爷我爸两代人都没找政府兑现,凭啥到了我手里就要兑现?再说我又不缺吃不缺穿,我就是不兑!丢不起这人!”干部还想说什么,王拴虎只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一句都听不进去,干部摇摇头,无奈地走了。
干部走了,各路来历不明的人找上门了。还有些操着外地口音的人,神秘地说愿意花高价买。腊梅心细,说不能卖,万一这些人居心不良,拿了干坏事,咱们不是把孽造下了么?王拴虎吓出了一身冷汗。干脆买了个电子保险柜,把小箱子锁在保险柜里,保险柜放在卧室床头,这才放心了。
借条安全了,但他心里的疑问更重了。他就上网查,发现网上有很多类似的事件,结果无一例外,都是政府以高出原值若干倍的价格兑现收回了。有些人还是主动拿出来向政府要高价的。他从鼻子里冷笑一声,骂了一声没出息,然后就继续想那个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这个问题真是让他寝食不安。
但社会上的谣言传播的更加离谱,而且从村子里传到了他的行业圈,这更让他百口莫辩,同行们说怪不得他今年生意好了,原来是因为他手里有这张借条,他以借条要挟政府,才拿到这么多项目的。听到这些谣言,气得他连着摔了几个杯子。腊梅也气呼呼地说:
“大不了咱不干了!咱回家养猪,凭自己力气挣钱,看他们还能说什么!”
他直勾勾地盯着腊梅看了半天,腊梅吓得心里发毛,就摸他的额头,说:
“你没事吧?”
他把腊梅的手推开,严肃地问:“你说的是真的?”
腊梅认真地点点头说:“当然是真的,我早都想回乡下去了。再说,凭力气挣的钱干净!”
他长长出一口气,用手摸摸心口,说:“这一下舒服了!晚上能睡个好觉了。”
然后,他就给张德厚打了那个电话。
三
张德厚心急火燎的赶了回来。王拴虎的那个电话让他接受不了,他心里养的那盆花,眼看着要开花结果,现在竟然要自杀!自己不是白干了么?再说,这王拴虎也有点太蠢,放着眼前的钱不挣,竟然要回乡下!在路上,他翻来覆去地把自己和王拴虎从小到大的交往重新梳理了好几遍,发现这王拴虎越来越让人搞不懂、看不明白了。他最后无奈地得出一个结论,王拴虎和社会严重脱节了,满脑子小农思想。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这个愚蠢家伙的愚蠢思想搬过来,让他走上正路。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自己很高大,觉得自己是在拯救一个走错了路的人。
张德厚下了高速,一到县城就给王拴虎打电话,让他马上来见。王拴虎有点心虚,说他已经回村了。他气呼呼地说,那好,你在老家等我,我马上到!
他们的村子在县城南边山区,那是一个四面环山,风景秀美的地方,村子虽然不大,历史上却有点名气。相传早些年是著名的“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驿站,唐朝大诗人杜甫也曾在这里呆过,还写下著名诗篇。明清时期,有很多外地来的商贾云集于此,到今天为止,村里还有很多明清时期的老房子、古建筑。王拴虎的家就在村子西头,是一个典型的四合院,上房还是很有些地域特色的老房子,常有摄影爱好者拿着照相机上门拍照。
那天晚上,在王拴虎那充满明清风格的老宅里,张德厚满怀激情、声泪俱下地作王拴虎的思想工作。他充分动用了自己这些年练就的口才,从大的社会发展趋势,到小的家庭经济需求,一再强调这是个钱的社会,没有钱你就什么都不是!王拴虎一直静静地听着,直到张德厚讲的累了,才慢悠悠地来了一句:
“我觉得养猪也能挣钱,自由自在,挺好的。”
张德厚一听就急了,刚喝到嘴的水一下子又喷了出来,差点喷王拴虎一脸。他喊叫着说:“你是脑子进水了还是那根筋搭错了?养猪周期长,风险大,利润低,那就不是个好生意!”
腊梅从旁边插了一句话,噎得张德厚直翻白眼:“养猪再不好,也总比给人送礼、勾心斗角强!”
张德厚喉咙里咕哝了几下,不理腊梅,换了话题:“你是不是因为借条让别人造谣的事?”
这话问到点子上了,王拴虎一下子激动起来,他站起来,红着脸,前前后后地把围绕着借条的事详详细细地给他说了一遍,发泄完了,长出一口气,又说出那个一直憋在他心里的问题:
“你说,我爷我爸为什么不兑现,他们那个时候可比现在困难多了?”
张德厚眼珠一转,想了一下说:“那个时候的人脑子死板,一辈子就守着几亩地。现在时代不同了,你也该换换脑子了。”
王拴虎不满意他的回答,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不是那样,肯定有其他理由。”
两个人的谈话不欢而散,张德厚走的时候,失望地说了一句很洋气的话:“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说完不辞而别。王拴虎望着他的背影问腊梅,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腊梅说:“我也不知道,肯定是土猪放洋屁!”
王拴虎的猪场办起来了,就在村子旁边的小学校里。原来的学校合并到镇上去了,校舍就空闲了下来。村上一听他要办猪场,表示全力支持,村民的玉米也有销路了,这是村里的好事啊。腊梅自告奋勇,说她有养猪经验,管理养猪场没有问题。两口子一下子买了五十头仔猪,前前后后花下来,手里积蓄的二十万块钱花了个精光。但是眼看着五十头活蹦乱跳的仔猪,他们就开心的睡不着觉。
那是他们最开心的一段时间。王拴虎每天忙着喂猪,清理粪便。腊梅换掉了洋气的漂亮衣裳和高跟鞋,穿上工作服,还围了个大围裙,像个老妈子一样照顾她的那些小猪。
天有不测风云,眼看着小猪们一天天长大,竟然发生了猪瘟,几乎天天都有小猪死掉。腊梅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办。王拴虎急得嘴上燎起了泡,请来镇上兽医站的医生救治,医生来后提了一河滩的意见,说你们这猪舍、粪便处理、病虫防治到处都不合理,不专业,不规范,防治难度太大。腊梅不服气地说我养过猪,兽医问她养过几头猪,腊梅红着脸小声说:“两头。”兽医一听就笑了。村上干部也着急,说咱们总不能看着两口子破产不是?于是又请县上兽医来治,虽经全力救治,还是死了二三十头,创业注定失败了。
就在两口子一筹莫展,愁眉苦脸的时候,镇上干部和县上干部又来了,他们安慰王拴虎说:
“你放心,我们这次来不是要你的借条,是给你放贷款的。”
王拴虎有点不相信,平时想贷点款,光那些手续就够人头疼的了,现在自己破产了,那个银行敢给自己贷款?县上干部见他有疑虑,笑着解释说:
“这是国家贴息贷款,专门扶持你们创业呢,像你这种情况,最多能贷五十万!”
王拴虎两口子听了这个消息,激动的差点哭出声来,天上真的掉下了馅饼,政府的人竟然找上门来送钱了!五十万,办一个专业规范的养猪场,完全够了!
两个月后,村子外面就建起了一座整齐漂亮的现代化养猪场,又在村里雇了几个人,在县上派来的技术人员指导下,猪场终于进入了正规化运行。王拴虎两口子一扫愁云,终日满面红光。
但是县上又来人了,说他们是党史办的,要来征集借条,当作文史资料展出。当然,借条上的钱物,还是要兑现的。王拴虎拿不定主息,就问腊梅,腊梅嗔怪说:
“我看你就是个猪脑子,一根筋!整天想着咱家先人为什么不兑现,当成宝贝收藏着。我问你,单就办猪场来说,要不是政府帮咱们,咱们的猪场能起死回生吗?换做是你,你兑不兑?”
王拴虎一时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我当然不兑!”
说完以后,忽然大悟,惊叹一声说:“我终于知道我爷我爸一直不兑现的原因了。”
腊梅问:“什么原因?”
他小声说:“人家是为咱们谋福利,咱们再要人家出钱,就太不是人了!”
王拴虎的猪场办起来后,张德厚来过两回,看起来心事重重,若有所思的样子,走的时候,向他们表示了祝福,说等着他们的好消息。结果时间不长,人们却等来了他的坏消息,据说是因为工程质量和行贿的原因,被公安局叫走了。
后记,1946年,中原解放军359旅和干部16旅在王震率领下奉命突围,北上延安,路经陇县八渡镇牛心山与敌144师激战于八渡镇大力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