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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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那为了糊口而庸俗混乱的生活中，时常有一些往事浮上心头，展现在脑际，它们让我明白生活不只有灰色这一种颜色，人生不是只有赚钱这一个冰冷的目标，它们是对灵魂的提醒和召唤。昨天，当我在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中抬头望向天空时，忽然想起了十几年前在关山的那次邂逅，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却足以让我品味终生。
那年盛夏七月的一天，我在关山老虎沟被冰雹和暴雨所困，正在危急的时候，村里小学校的一位老师热情地招呼我到他的宿舍避雨，然后就发生了下面的故事。
这位乡村教师把我让进他的宿舍，用热毛巾和热炕把淋成落汤鸡似的我捂热，让我恢复了生气。正当我准备道谢时，两个山民端着一个搪瓷脸盆和一瓶酒进了门，一进门就用眼睛打量坐在土炕上的我，嘴里却问那位老师，听说你这来客人了？
山民们语音洪亮，说话直接，没有那么多客套，喜欢用行动来表示友好。他们不等老师回答，就把脸盆和酒放到了饭桌上，又转头向我，用手指着脸盆，憨笑着说，来，吃野猪肉，你们城里不一定有。老师对我笑笑，解释道，我们这里就是这样，不管谁家来了客人，全村人都会一起招待。
在这样的热情面前继续客气便是虚伪了。我答应一声，爽快地坐在了饭桌前。
酒是好东西，它会打开话匣子，卸掉你的伪装，暴露你的真性情，极快地拉近陌生人的关系，就像现在，几杯酒下肚，两位山民就扔掉了披在身上的棉袄，解开胸前的衬衣扣子，大声吆喝着划起拳来。而我对眼前这盆野猪肉表现出极大兴趣，很想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对面那位脸色黑红的汉子轻飘飘地解释道，咳，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昨天出去拦马的时候碰到的，顺手打死拖了回来。来，喝酒！
偶然碰见，顺手打死？这种让我惊讶得目瞪口呆的场景，在他的嘴里变得轻而易举，就像吐了一口痰似的轻松！一边的老师看着我笑笑，又无奈地摇摇头说，在我们这里，这种事很常见，没什么奇怪的。
对面的红脸汉子显然喝多了，瞪着红红的眼睛看着我，说，你刚才被雨水激到了，喝点酒，发发汗，就不会感冒了！说完，端着酒杯，摇摇晃晃站起来要和我碰杯。我赶紧推让，说自己确实不能再喝了。他一只手扶在我的肩膀上，用端着酒杯的那只手指指自己身后的棉袄，瓮声瓮气说，山里的天气就是娃娃脸，变化无常！如果你怕冷，就穿我的棉袄！然后一字一顿地说：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眼前这位汉子用西府雅言抑扬顿挫地说出的这句话，很有些古风古韵，在我听来，却像在耳边就像响起一声惊雷。我知道这首诗是2000多年前《诗经.秦风》中的《无衣》篇。这首古老的歌谣后面有很多感人的故事；2500多年前的秦人先祖秦庄公（西垂公）为了族人的生存，唱着这首歌带着兄弟五人及族人前仆后继地向西方的犬戎发起进攻，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悲壮之举，可谓惊天地，泣鬼神。没想到今天在这穷山沟里，在这外人眼中的不毛之地又听到了它。
很快，我就反应过来，关山一带是秦人的世居之地，他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快三千年了。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的歌谣都完整地保留了下来，只是我们这些外人不知道而已。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冷风还在吹着，屋内却热火朝天，完全是两个世界。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时常怀念起那次短暂的小聚。它让我羞愧，自己生活在关山脚下，却对它的历史一无所知。它又让我自豪，自豪于自己能站在这块热土之上，这种历史的温度，必将让我受益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