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吃婆”今年已经八十九岁了,是闽北山区比较偏远的一个小村庄里的人家。早年也是城里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一直是闺中小姐(有佣人的那种),由于家道败落才下嫁到这个村庄,一户小富农家里。因为好吃懒做,从年青时开始就被村中的妇女们戏称为“好吃婆”。
“好吃婆”的真实姓名叫金花,因为名字从未有人叫起,至如今在村中倒没有人知道。其实农村人“好吃”的叫法有她讲究,也就是这家人每月比别人家多买几次肉,多杀几头鸡,不然就是多包几次饺子就算是“十分的好吃”。
农村人表面叫你“好吃婆”其实骨子里还会称你为“败家精”,因为贫穷怕了的缘故,好吃就是浪费粮食,浪费粮食就是可恨可恼了。那些节俭惯了的持家妇人们戏称你为“好吃婆”,一个是有懒惰成性的意思,另一层意思是你根本不值得大家的尊重。
早些年,“好吃婆”的丈夫林富有除了田间的农活是一把好手外,还会兼做赶猪种、骟猪青、贩猪崽的活计。整个公社36个自然村,哪家哪户母猪要配种,要下崽的日期他都记在一张张烟合纸上。一到猪主家要做事的日子,他都会及时出现在对家。
一到年关,清债的日子也就到了。林富有就开始挨家挨户清帐,收工钱了。整个公社的养猪户不下五六百,各家都有百八十欠款,一旦累积一起确是一笔不菲的收入。所以本村里的那些婶娘们在羡慕同时,也产生了嫉妒恨。暗地里也总对丈夫们说“好吃婆”的命真好。
然而,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林富有贪心不足蛇吞象。他竟然联系上浙江温州那边的猪贩子,用拖拉机运送猪崽贩卖(那时属于违法行为)。因为路途遥远,拖拉机行驶速度很慢,且中途又饥又饿,拖拉机手太困太累的缘故,一不留神连人带车翻到几百米深的山沟的溪流中。
这溪流也有十几米宽的河面,溪流水湍急,人一下去瞬间就被冲出百米之外。当地的交警河里找人无果,便从拖拉机牌上找到属地,便隔省发来通知。这边交警直接把电话打到大队部,然后村庄派出几个年青力壮的代表,自然带着林富有的女儿女婿们慌慌张张赶往出事地点,山沟里的河中央只有拖拉机残骸,林富有和拖拉机手尸骨无存。
“好吃婆”哭了几天几夜,但终归要面对现实,因为她身后还有一男二女要穿衣吃饭。从此她也开始种些菜喂些鸡。田间的活大女、女婿、二儿全包了。
就这样过了许多年,大女出嫁到邻村、二儿打工到贵州听说做了人家上门做女婿生儿育女后四五年没有回来过一次,三女高中毕业后虽然嫁了本县一个后生,后来竟到俄罗斯边界做生意。家中开始只留“好吃婆”独自一人。
二、
一场暴风刮过,那声音极象狼在嚎。倾刻间,房顶上“噼噼啪啪”乱响,把好吃婆的房顶上的瓦片掀了大半。那本就半腐的槛条也断了好几根。好吃婆躺在床上,把眼闭得更紧,双手下意识把头抱住。她想,任它吹吧,要来的都来吧!把整个房子都吹倒了,把我埋在地底下更好,更省事。
然而风却住了,雨又来了,淅淅沥沥地下,雨点打在床边,稻草和草蓆都湿了,厚重的破棉絮把好吃婆裹缠得很紧。好吃婆一动也不想动。她觉得肚子好饿,空得象没有了肝脏,身上没有一点的热量,手脚冰冻得发麻没有了一点的力气。她觉得脑前方有一道道闪电,又象是几只荧火虫在飞撞。她在迷迷糊糊中,似睡似醒。
鸡叫三遍时,好吃婆醒过来了。屋子好亮好亮,房顶的天窗好大,一大片的阳光直接照在床沿上,原先黑暗的屋得到阳光充分的沐浴。好吃婆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酸痛。懒懒的忍了许久,才动了一下手,又忍了许久才转了一下身子。
直到忍了半午才坐起在床沿上,慢慢下了床,沿墙摸扶到米缸边,翻开盖子,缸里只有几粒可数的米,她又摸扶到灶台上,锅底已存锈水。再到饭桌上看看,真的没有东西可以充饥,只有黑圈的碗底上有一层昨天吃剩的地瓜皮。好吃婆伸手把它都放在嘴里呑了。
不过是一张地瓜皮而已,不觉有什么东西落肚。她随手抓过一根扫把竹手棒,柱着走出屋子去。她伸出三寸金莲迈小步,蹒跚摇晃着下了二十几级石台阶,到了屋下的鹅卵石路上。然后又过了三根杉木拼起的桥到了自家的菜地,菜地上只有几株快枯了的地瓜藤。去年种的二稀地瓜,有的被小孩们偷了,剩下的瓜孙仔也全挖回家吃光了。
菜地旁边的竹篱笆,也一根根被好吃婆抽回家当柴烧了,剩下的几根象旗杆一样竖着。看着吃尽的家当,已没有什么可以上手填肚。山穷水尽让好吃婆好恼。于是她大骂白眼狼。
她生了一只“公狼”和二只“母狼”,公狼们带着小狼们都到大城市寻食去了,母狼出嫁到邻村后就不再回家。一个说上有公婆管得严不方便,一个说自己日子也不好过天天要上山下水作活。
好吃婆慢慢的又蹭回残墙破瓦的屋,竟看到有一只毛发光亮的半斤多重的小鸡在她的灶台前寻食。她发了一会儿呆,想着这一定是隔壁二婶子家的鸡,听说她儿媳怀上已经八九个月了。房前山后全是她的鸡群,她想那么多的鸡少了一二头谁会知道呢?
好吃婆一边想着,一边就在自己的脚前吐了一口痰,那鸡马上就赶过来啄食,她便一竹棒敲到它的头上,鸡在地上打圈时,她就提起鸡,用一根细绳套在脖子上,然后挂吊在门梢上。她很快起火烧水、脱毛、下锅。
她把火烧得很旺,瞬间整个屋子香气四溢,半个时辰就煮得稀烂,心急火燎的端到饭桌上,然后三下五除二,只用了片刻的时间就把整头鸡都解决了。
第二天,又钻来一头红冠公鸡,她重操技艺。大约只过半个月的时间就吃掉二婶子的十头鸡。开初二婶子有怀疑,只在她门外寻了几次,并隔墙问她,她只应没有看见。到后来二婶子看自己的鸡少的越多便起了大疑,看她回答得也“吱吱呒呒”说不清。
于是二婶子,硬挤进她的屋来,从外屋搜到里屋床下,就看到了一大堆鸡毛,啥情况就十分清楚了。二婶仔说,“你这老东西好不应该啊,你没米吃和我说一声,我会送给你,这鸡是我媳妇做月子用的,过几天也就生了,现在被你吃了一小半,你说怎么办吧?”。好吃婆自知理亏,一声不敢吭。
于是二婶仔跑去找村长打电话,叫好吃婆那老实点的小女儿来商量事,小女儿推说有事不来,然后才转叫性格刚烈的大女儿。
大女儿风风火火从上村回来,才到村口时就一路吵嚷进来,队长又叫上了好吃婆的堂叔和村里的一群老少爷们。大女儿的脸铁青跨脚进屋背后还跟着一群。
她一看到一脸头发慌乱,脸色慌张的老娘,就火冒三丈,冲过去伸手就狠抽老娘那癟嘴,极象是在教训猪狗,嘴还在不停地骂:“你这老不死的,尽贪吃把我那死去父亲的名都卖光了,我打死你这个老不死的”又一阵猛打。
时才还叽叽喳喳的村妇们,这下全都吓到了,一时间都雀然无声了。
二婶子说,“这真作孽啊!大女,你也别对你母亲这么狠,你回家去抓几头鸡来给我充数,这事就算完了”“我抓鸡给你?让我赔!明白和你说!你们把老不死的抓去枪毙得了。”
“枪毙吗?那倒不够格!不然就这样,二婶仔的鸡由生产队来赔,就当是帮助一个五保户。然后你们三姐弟把她带走,今后轮流养还是出钱送养老院?别放在这那天饿死了”。队长打圆场似的站出来说。
“这更不可能,要养叫他那头公狗来养,凭什么要我这把泼出去的水来养。”大女说着气喘喘地头也不回就走了。
热闹的场面一下变得静悄悄的了。只有樟树上的黑乌贼还在不停地呼叫。队长摇了摇头对大家说,都回去吧!二婶子长长叹了口气说,
“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我还不如积些阴功,真是作孽啊!雷公无眼吧!”。大人和小孩们都无趣又无语地散去了。
人走光后,好吃婆又落入极度的伤心和寂寞。她想这世道怎么就不让我安身呢?天哪,你怎么有眼无珠?让我生了这么几个畜牲啊!她一边哭着,一边向死去的丈夫那虚空的魂灵数落起活着这些年的凄苦。
许久,她突然醒悟过来,抹掉二窝眼的清泪。用手指儿良梳子,理了一下疏稀的乱发,她的心一下显得安静坦然。她的脸是难得的舒展,好象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解脱。她不知那里借来的力量,拿来锈迹斑斑的斧子,用尽平生之力把饭桌和木椅劈开,并砍成有点碎片,全堆到床底下,床下满塞柴火。
然后她从挂在半墙上半瓶(平时用来擦头)茶油与大半瓶煤油,全倒潵在床的上下周围。然后整了整衣服,在破镜前摸了摸脸。她用灶台上所有的松香油把火点燃,全数扔到床下的柴堆中。然后,她慢慢地躺到床上,慢慢伸直了手和脚,火光中一脸悲壮,发出了一声声尖利的冷笑┅┅。
跌落的流星
炎热夏天,天干物燥。
这是一个离县城十个公里,住着八十多户人的小乡村。围着村庄的四面全是茶山,山脚下是一排排的泥墙瓦房。房前有一条小河,小河的前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田野上清一色种植着水稻。
夏天,成熟的稻子一收割,田里还得忙插秧,种下第二季。只有二季田间的农活都干完了,还会有种不完的瓜果疏菜与豆类,人不闲田也不空。只有让谷子、豆子、芋子等晒干入库后才会有片刻的清闲。
一到晚上,整个乡村十分寂静,满天的繁星浩瀚而深远。夏天屋里闷热,大家伙都会聚在大坪(晒谷坪)上吹凉风。妇女们喜欢围在诸葛家大门口拍蚊子,说着家长里短的隐私话,而孩子们多在各家房檐下墙角躲猫猫。
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长者,咬着长烟斗在离诸葛家不远的坪中央看星星说八卦。一个精瘦的叔伯说,“历来好汉不斟六月钱,可现在倒好,全村大大小小不是上山就是下水。”。
另一个矮冬瓜叔接着说,“那茶采得完吗?那田里的谷子一季一季也总是收割不完的,我们农人的命就是贱”。哪象城里人吹空调、睡午觉、吃西瓜、买冰棒。
突然眼前一亮,天空中飞速画过一长一短的流星,长的似乎落在村头,短的似乎落在村尾。于是号称神算的诸葛伯长叹一声说:“看来天火星又要钻牛角了”“什么意思啊佬爷?”蹲在怀里的小外孙子急急地问。
“是有人的家要起火啦!”诸葛老伯沉着脸,很忧虑地说。
“你这老东西,不分场合嘴巴不干不净的,又没有人请你吃席,就会放屁。”刚端茶水过来的老诸葛伯母很气愤。
诸葛老伯很无奈地摇了摇头,拿着长烟斗在地上狠狠敲了几下,再无话语。
在坐的几位同啃烟斗,因为诸葛伯母杵着不走,大家似木讷了一阵子还是无话,只呆坐了一回儿,便都知趣地各回各家去了。
第二天九点多钟的时候,村头老秃头的房子烧起来了。老秃头和儿子下田里去,他的婆姨带着孙儿去镇上买烧饼吃。
那大火把半个天都红了。在田里和山上的人都看到了,知道是老秃头家的方位,大家慌慌张张都赶回来救火,到了火场全傻眼。
那瘦柱破瓦只半个多小时,火势烧塌了整个房体,槛和柱已成焦炭,家里物什有几大件被腿快的后生抢了出来。老秃头赶回来时象瘟了的菜秧,歪坐在地上。
他的婆姨披头散发要冲进火堆同房子共存亡,幸亏几个后生手快拦住了。
乡里民政同志和村干部来了。他们问了老秃头的婆姨,是不是点焟烛念经?老秃头的婆姨说只点了香线。然后又问秃头,电灯线多少年没换了?秃头说,从盖房到现在没换过电线。
那民政同志就说,这起火的原因多半是电线太旧了,不过这种房子残墙破瓦的,估价也就值几千元,所以劝老秃头不要太过伤心。
晌午时,生产队召开了一个现场会,村民们都说老秃头一家是本份人,虽是最贫困户却乐意帮助人,平日没少帮工邻里。
现在大家日子好过了,都愿意给老秃头捐些款。然后队干部带头喊话,八十多户的人家竟捐了一万多。还有村小组的人特别提议,在村中央圈了一块地免费提供给老秃头盖新房,全村的每个户主都愿意帮个义务工,并在协议上都按了手印。
这样老秃头一家就敲定日子盖比原先好上几倍的新房。
然后,队长在现场会上宣布各家各户婆姨不许点火念经,并要求各家自查电线老化情况。期间会场上婆姨们说,灯火是罩着的很安全,老少爷们说,我家电线可没有老化别瞎操心。这边刚刚散场,才过几个小时。
农村没有人敲钟,也没有人提醒要小心火烛。
也就是,傍晚时分。村尾大长毛的大房子,也在没一个人在家的时分烧起来了。他的房子很大,整整烧了一个多小时(院内的一辆工具车和绑在柱子上的一条恶狗都烧焦了),也有许多人赶到现场只是观望,并没有人进去抢东西、救火。豪华的家居和大围墙内的产房(茶叶加工厂)刹间都化为废墟。
大火正旺时,也有好心人看不过去打了119叫了消防车。消防车从城里到乡村,经过十几公里的路程到达时火势已接近尾声,但依旧用套管喷了一会儿水。
大长毛欲哭无泪的时候,消防队一个领导从围观的群众中走出,对大长毛说,要大长毛缴纳出警打火费,因为大长毛是办工厂和普通住家不同,必须拿出一点钱意思一下。大长毛抱头坐在地下痛哭,大骂报警的人缺德。
然后村长又招集村民们开会,村民们说,资本家剥削来的都是钱,何必要穷打工的关心呢!于是全散了。
晚上村民们都自发请来了电力部门检修人员连夜检查,发现隐患马上更换电线,并凑钱在半夜杀了一头鹅、二头鸡和几箱的啤酒宴请检修人员。
大家归结的起火原因,嘴巴上讲当然是电线被天气高温融化才起火,但心里实则相信是天火下界所致。对二场大火的态度,对人对事那真是恩怨分明。从此那诸葛大伯才是神人一个,铁嘴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