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赐又从县城回到乡下的家了。他从中巴车上下来后,路上只下他一个人静静地走在被板车碾成几条痕的小道上。他是一个孝顺的儿子,每个周末都要回到父母的家,这已成为一种改不了的习惯。这是一个靠近中秋的星期六傍晚,小村子中上山下地的居多,闲散过往的人很少。他的形影显得有点孤单。在接近老屋时,他仰望乡村炊烟缠绕的上空,有一群小鸟儿飞翔旋转嬉戏着不肯散去。
这是一个住着二百多户人的自然村,村里唯独住着一户章姓人家,就是天赐太爷从大北方逃荒来这里落户的。天赐是章家在这村庄第五代传人,这根男丁独苗从小娇生惯养,自从高考落榜后因为没有体力务农,便跟着一个亲戚在城里经营土物产(笋干、香菇之类)。那时因为落榜很有失落感,整天坐在柜台前象个哑巴,对上门的顾客一问三不知的,还不到半年时间,把亲戚家客户丢掉一大半。亲戚因为收益减半很恼火,不再讲究亲戚的情分,终于黑下脸让他回家。幸好天赐父亲到了退休年龄,刚好又有了一个可以顶替(补员)的政策,于是他便正而八经成了一个上班族。
也因为他脸长得黑,人长得瘦又从小从小就被一群姐妹护着,很少出头露面,所以一直自卑心理极强,长到这二十多岁还没有做过一件令自己和家人扬眉吐气的事。从小更不喜欢和人交往。一张厚唇的大嘴紧巴巴的,就和小伙伴们在一起也不苟言笑的主,凡是女儿家在的堆儿,他都觉得有芒刺,都尽量避得远远的;往往有公干,没有办法躲避非要和女孩子在一块的时候,他也绝不愿意或者干脆说根本是不敢正着眼看对方脸面。
孤僻的人也有他的生活世界。认识他的同学、同事各有各的说法,有的说他这个人喜欢摆弄一些文字,读中学时作文写得好,水笔字写得漂亮。但数理方面却一塌糊涂。高考时也因为考十几分而落榜。而参加工作后,就因为肚子里有点小墨水,常会写一些文案报道之类的,也常得到单位领导赏识,因此才有一点点的小清高。和他接触的人更多的时候是说他多少象个“半男不女”的家伙。所以二十七岁了还没碰到过女孩儿的手,就象猫儿从没沾过腥,说到底就是一个极其孤癖自恋的人。
天赐左脚迈进家门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老爹点着一根红烛,戴着老花眼低头坐在太师椅上看着一张发黄的《老年报》,看着天赐进屋来,只是从镜片旁瞅了一下,仍就看他的报纸。天赐轻声细气叫了一声爸,都没有回应。(乡间一到枯水季节常没有电)天赐摸黑走进厨房,母亲却点着一盏煤油灯在灶前煮晚饭。他轻轻叫了一声娘,娘也只回头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晚饭时,在昏暗的饭桌前。母亲边吃边说。明天还得进城,到西门村看“姑娘”,说这一位可是三姑婆介绍的,听说人很本份,手脚板都很大自然很会生养。天赐一声不吭,也没有应承好与不好。对于寻妻,他心里并不是很急,只是有点儿替那日见衰老的父母感到心酸。他知道父母想要儿娶媳生孙之情已到了变态的程度,每每见到忙碌的邻里乡亲总见叹气。
父母不论是在行走的半路上还是作客的婚宴酒席上,逢人就说这事,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听,在亲戚和家族里更是布设许多寻亲的眼线,家里同胞姐妹更是跑不掉的探子红娘,各人细细分工到处象捕鱼一样地撒网找媒人、找姑娘。一时间也是闹得街头巷尾满是小风雨。天赐自然也开始小有名气。你想这星期六刚从城里回到乡下,明天又要进城去了。
第二天寻亲的戏又如期开场了。天赐成为相亲风云场上鳖角人物,也是因为在短时间里,就有了许多次的相亲失败的经历。他的寻妻方式就和别人有很大程度的不同,拿算命先生的说法是:二年内仍是瞎子摸灯,飞蛾扑火。虽然每一次都象打篮球有前峰与后卫,前峰是姐妹们冲锋陷阵,后卫是父母和媒婆。而每次的会面,那场面上的天赐,那神情都极不自然,特别是那张脸极象猴脸,也象是宴席上下来的醉汉,潮红一片。他的心跳就连坐在旁边的人也会感受到振动的幅波。
男方求亲一般是上门到女家的地块上,所以陌生的环境也产生一种压力。他的神态总是极端的不自在,往往是坐着的椅子就象突然就长着刺,站的地方突然有狗阿屎阿尿避之不及。还有就是他总觉那双手和那对脚有一种麻木的感觉无处置放。
他有时心底确实也想知道所相的女方的样子如何,这样便会偷偷地瞅了个眼神,往往在晚上那影儿在灯光下闪了一下仍是一片的漠糊。整个晚上几乎在听别人的座谈,自己最后女孩的印象还是等于零。人家姑娘是不是麻脸塌鼻了?身高大约多少也全然不知。
因此相亲结束时,成熟点的姑娘大多是一脸的冷笑。天赐终究被人家误以为是呆儿弱智的那一类?以赚红包为业的介绍人每每问起天赐对女人的意象时,他自然一概说不出所以然来。因而专给介绍的媒公、媒婆也很是泄气,总会对他说,你不是长着那根东西吗?裤子里有鼓鼓的一根棒子撑着呢!还心虚什么?你应该这样想,那对方还没有的东西,我们却有,这就是本钱!为什么要这样萎缩呢?然而天赐终归撑不起这面大旗,大约是很小的时候把胆吓破了,吓没了。
当然每一次说合的结局不用说都是女孩儿先要求退出阵地,理由自然明说,是不同意他的太老实,现今太老实的人在社会上是吃不开的。也有极个别自身条件较低的,僻如有点儿“斗鸡眼”或者家中是农业户口的,也会看上他有一个固定的职业,或者知道他拿着稳定的工资,人家姑娘也才乐意试着开始发展恋爱关系,可他一听人家看上的是他的工作不是他的人,他就急了。他反说这姑娘一定势利,不发展算了,总之找对象是那么的麻烦,好象去登山还容易些。他自嘲地说,管他呢,我也不知道这世间谁能做我的老婆?
记忆中,他也曾动过真情,那时他还没有那么萎缩。他在日记中写着他的第一次恋爱的经历和感受:“爱情有时很无奈,也很无聊,所以有时真的很不愿意提起。说到底是心里对找对象存着一种畏惧,往往也是,弄得不好其实那也是一种对自己的伤害。
记得天赐二十一岁的时候,第一次真正接触的女性,是一个只有十九岁女孩,他们交往了二个多月,因为朋友的几句坦言,说她已经和别人恋爱了二三年了,并有过同居经验,是由于女方家人嫌对方无业游民而横加干涉。
天赐清楚地记得,与女孩分手后,对他还是恋恋不舍的。她在那段日子里,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总在天赐下班的路口,远远站着对他凝视,也曾几次很有勇气地把天赐面对面堵在路口,却总一句话不说。天赐在这样的目光下,心很慌很慌。但天赐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去娶一个不纯洁的女人。
天赐经同单位的阿姨牵线开始相处时,觉得这个女孩活泼可爱,很象是他心目中就应该寻找的那个伴侣,而当听到一个好朋友告诉他女孩火热的恋爱史时,他真如当头挨了一棍棒。他当时真的也哭了,也是独自一人很伤心地跑到高山上去嚎叫。尔后赶去同女孩说,你为什么对爱情不忠贞呢?为什么不对原先那男孩始终如一?为什么转身后对我又这么好?为什么见到我就笑?为什么……。
说完话的天赐转身离开时,女孩当时就泪如雨下,她没有回答天赐这么多的为什么!却轻轻唱起了一首歌。那是李叔同的《送别》,那曲调加着破庙(村学校宿舍)昏暗的气氛真的很悲也很惨。天赐尽管付出了感情却庆幸自己没有碰过她,自然连手也没有摸过。天赐走出门来,没有了愤怒,留下的只有遗叹。天赐悄然无声走出了她的宿舍…”。也因此,他从心里关闭了通往成家的大门变成了,如今人们心目中的哑巴与呆子。
二、
日子过得真快,从那以后这样一晃就是五、六年,寻亲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他的年岁也越加大了。难怪父亲眼都急红了,对天说对地说,“这怎么好呢?你看人家的孩子十八九岁就懂门道,没结婚就生下儿子来,别人四、五十岁做了爷爷。我都七十多了还看不到孙子,真是作孽啊!我不活了。”。还算母亲开通些,她说,有房柱就会有隔板,你祖上又没有做过罪恶,那里来的报应呢?可是父亲还是想不通,忧忧郁郁的就让女儿、女婿们送进了医院,医生说,父亲是得心脏病。可母亲却一直说是给天赐气病了。
恰好县医院内科有一个护士是天赐高中时的同学,尽管和天赐没有什么来往,但看到是老同学的父亲来住院了,便格外的热情。几天的特别关护,让天赐的父亲有一种误解,常常抓着人家姑娘的手不放。母亲便对天赐说,人家姑娘可能真的对你有那种意思也说不定。然后天赐也有一点动心。
可是托人一问,人家女护士的儿子已经五岁了。父亲一听说,病情便加重了,过了十几天就去世了。
然后村里的乡亲都说是给天赐气死的。天赐很伤心也无意去辩解,不过他绝不相信父亲真是被自己气死的。父亲是退休干部,亲朋故交很多,丧事十分热闹。半个月才处理完毕。他一直在想,父亲很少生病,并且病状也不是很严重,怎么一发作就去逝了。他开始怀疑是不是突发急症医生误诊因而把药用错了?他把父亲最后的病理诊断与用药单全部整理回来。他乘单位便车,拿到市立医院,请教一个当医生的好朋友。好朋友同他分析了一个晚上,终于发现一个疑点。他朋友很严肃地说,“如果你父亲是风湿性心脏病,而那位医生却用了“青莓素”注射液,那就是医疗事故了”。然后他们查找资料证实了。
天赐很火,天刚亮就回到县里就想寻那医生算帐,却找不着家。这样事他却不畏缩。他先找到院长陈述了父亲的病情和医书上的理由,然后把材料全摆在院长办公桌上。院长看了一回说他会调查的,让他先回。他急着告诉母亲,父亲的事故,便赶到乡下的家。哪想当天下午,他那当护士的女同学到他家来了,并且提来一大堆的营养品,说给天赐的母亲补一补。并说那主治医生就是她的丈夫,说着说着还哭了许久。天赐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避出门去了。天赐的母亲很善良,反其道安慰起他的女同学,并说这事没关系了。于是这件事故还未开始追究就自然宣告结案了。
天赐其实是个感情很丰富的人,从小就很爱自己的父亲,年纪大了善于隐藏自己的冲动。现在这种境况,他总是在空闲的日子里便到父亲的墓前去诉说心中的苦楚。他对地下的父亲说,他已经下了决心,一旦看上那个女孩,他会不顾一切去追的。并且发誓,明年的清明,他会带上他的心爱女孩到墓前来扫墓。
三、
也许是孝心感动了上苍。天赐在二姐姐的家里听到隔壁一个大娘说,她原先的乡村有一个长得十分白净的女孩,是她女儿的小学同学,刚刚去年大学毕业,现在分配到了Q乡中学教书上。她相貌出众,原来在村里读书时总是班上一、二名,只是家中条件差些,不知你有没有缘份。天赐想这大约就是所谓的天赐良机了。于是天赐盘根问底地记下了她的名字和详细的通迅地址。他关在房间里,花费了大半天的时间,苦思恒想的设计出一封有份量的求爱信。这封信当然从头到尾没敢点到一个“爱”字,只是很恭敬地自我介绍一番,并适度地表露了爱慕之意,提出先行结识成普通的朋友。
第一封信对方半个月没有动静,天赐又揣揣不安寄出了第二封。这一次只三天就收到了回信。天赐真是一阵狂喜。飞也似的跑回房间,抖着手看信。她在信中说了,刚参加工作,谈朋友不行,只是认识一下是可以的。
于是他们开始了一年多未见人面的书信往来,在书信当中,真的是海阔天空地聊,彼此之间建立了一种虚幻的了解和信任。于是天赐在信中说,希望女教师有时间到寒舍坐一坐。
女教师突然停止了回信。天赐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不知道是自己信上的那一句话说错了,还是被近水楼台的人插了一杆?心存疑问无数,于是有那么一天的晚上,天赐壮着贼胆赶往Q乡中学。
这是一个风清月淡的晚上,乡下的石子路不好走。天赐乘着淡淡的月光,走进了Q中学的大门,门卫大声问,
找谁?天赐也不含糊,大声说,我找亲戚!
什么名字?天赐有点底气不足,“良玉老师在吗?”
“你是良玉老师的亲戚啊!那请进吧!”
“她住那一间?”
“二楼最后一房”
“谢谢”,“不谢”。
房楼上的灯都齐齐亮着,似乎良玉老师房里的灯不是很亮。天赐轻手轻脚走到门前,心下真有点做贼的感觉,景如“夜深人无语,月下僧敲门”,轻轻地二下,却是极响。
“谁啊?”,“是我!”
门开了,露出一张清秀的瓜子脸,一种清冷的气质,“你是谁呢?”“我是天赐呢”“哦!是吗?这么远的路,你骑单车晚上赶来吗?”良玉老师的脸微微一笑,脸一定发红了,“哪,你进屋来吧。”
毕竟陌生,天赐倒有点不知所措了。他不知道一个,只有一米六个头的良玉老师竟有一种威严让他不大自在。他又开始觉得有点手脚没处可放的感觉。他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说,“我真的能进来吗?”“进来吧,我们单身宿舍很简单,白开水喝一杯。”。“好啊!我喜欢喝白开水的。”
天赐怯生生地迈进屋子,把房间瞅了一圈,确实简单。一张硬板床,一张写字台,一张椅子,一个蓝色脸盆揢在绿色塑料水桶上面。天花板用白纸糊过,水泥地冲洗得发白,显得异常的整洁。良玉老师随意坐在床上,让出唯一的木椅子。天赐小心坐到上面,感觉到还有一种体温。他想拉掉臂上的黑纱。
“怎么您父亲去逝还没有一周年吗?”
“你知道我父亲去逝?”
“你信中不是和我说你父亲被误了?”。
“呀,你看我这脑子,你这里挺热的!”
“你拿一夲书扇扇吧!”
“不然我们出去走一走?”天赐脱口而出。
“也行。”良玉很配合。
于是他们女前男后走到学校的篮球场,黑暗中俩人并排在跑道上走了一大圈,竟没说一句话。憋了许久的天赐说:“我们交个朋友行吗?”“我们不是已经是朋友了,你这人真行啊!”“也是,那你这个周末去我那儿行吗?”“干么呢?”“走走亲戚呗!”“刚才还不是朋友,这下我们又是亲戚了?唉,对了,你们家里全是女孩,真的就你一个男孩啊?”“是啊!”“我们农村人独根独苗是很尊贵的,本来我以为你是一个少爷呢,哪想心事挺重的,有点象老头,看来过得很难吧?”“我当然不是什么少爷!你想,我一直的娶不到老婆,成不了家,乡村里人都说我父亲是被我气死的,所以我无论如何要成家了,你就行行好吧!”“听人说,你要求的条件不是很高吗?”“不会吧?我只追求说得上话的。”“真的啊!那确实条件不高,只要长嘴就行了,遍地鸡鸭都是。”“啊,想不到金玉良言也会剌人,还一针见血呢”
……
天赐和良玉交往了一段时间后,产生了碰撞后的火花。天赐对秋叶有了一种激情和好感,极想到良玉家看一看,了解一下她的家庭状况,认识一下她的那个幼弟和老奶奶。然而天赐每当提起要去古堡拜访的时候,良玉总是推三辞四的没有答应,看表情似乎有一种难言之隐。就是这种好奇更引起天赐去看看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于是他选择了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估计良玉也在老家里的时候,便跑到街市上采购,先买了一只大公鸡,随后还买了芒果和一小袋的鸭梨。然后向单位领导借了两轮摩托车,进村入寨的,一路走一路地问,加之通往小村的是一条坡度较陡的羊肠黄泥小道,到达村口的时候已经是彩霞满天的晚边。
那村上的土墙瓦房坐落无序,大多破败不堪,也有茅草搭盖的牛棚。村中房前后全堆着从山上砍下来的枝桠柴、成材圓木也很多,镜面似的水田一层层往山顶爬去,田埂上还有一排排整齐的稻草垛。天赐靠平处放好车,爬上弯弯曲曲的石阶。他喘着粗气,在村中央碰上一个挑水的村妇,他问良玉家的方向时,那村妇满脸的疑惑,她对这个陌生的外乡客不停地审视。她没有说话,只用手指了指,半山腰上的那栋竹篱房,天赐按照她的指示走着,感觉到背后那个村妇还在歇着担子,还是站在路中央对天赐的背影一直地看。天赐毛发有点树着。
走到近前,那房子真的很破,是一座烧掉过的旧仓库,有几根大柱子撑着,四周没有墙。那柱子和瓦片都是烧过的黑痕,挡风的只有一人多高的竹篱笆,是打着木桩围起来。
门中有一个头发灰白很乱的婆婆。她弓着身子左手拄着杖子,右手在撒谷子喂鸡。天赐走近房子时,婆婆瞪起一双浊白的眼球一直地望。房内光线倒很好。良玉用手扶着下巴,歪坐在一张四方桌旁,似乎正在对谁生着气。
“良玉!”
天赐轻轻叫了一声。良玉见到突然来到的天赐有点惊讶,也有点惊慌,脸上脂粉飞红,然后有点威严地轻轻问:“你来做什么?”天赐看到良玉如此神态有点儿胆怯,“我来看一看呗!这山里空气独好,这个地方我从来没有走过,来看看风景吧。”天赐随就转为一脸的嬉笑,倒让良玉低下眉眼,又是轻轻吐出,象吟诗似的,“有什么好看的,破败的草棚,荒凉的山地!值得你如此兴奋吗?还是乘早回头,或许赶到城里还来得及,至于我家的状况,你也看到了,四壁徒空,一无所有,目的达到了,况且这里也没有你过夜的床。”。
天赐站在门边又似乎有点尴尬,但依然保持着一种镇定说:“这贫穷并不是谁家特产,也不是人家愿意的,你教的是语文,讲的是做人的大道理呢,应该比谁都清楚,清贫并不丢人。我的家也是农村的,农村的状况大多也就如此。虽然我们现在的境况也许不如人意,但我们有年青又健康的身体,可以共同努力来改变我们的家园。”。天赐似乎说得有点激动,说完话便擅自走下石阶梯,向旁边有水声的地方走去。那是从山涧里流下来的小溪流,清澈见底,溪间还有一群群的小鱼儿畅游其间。
良玉沉默不语,想了许久好象心中总有一份解不开的结,转念赶紧跟着天赐赶去。她追在背后,伸手拉了一下天赐的衣袖,让他一起放慢脚步走上小山包,然后又直转下坡,一前一后走过一段独木桥,身前又有枝叶遮拦,脚下是光滑的田埂路,一直的走到村尾,这里是另一番天地,眼前有一成排的大枫树,枝繁叶茂的护着一个破旧的水碓房。那水碓的水冲击力不足,老化有点腐的大木轮转得很慢,并时时发出的嘶哑的老人声,极象喘气的病者在爬坡。他俩背对着背,在一块大石头上相向而坐,在这块大盘石很好观望天空与山峰的树景。良玉依旧没有笑脸,依旧的无奈,也让空气觉得很沉闷,思绪仍沉念在目前的困境中,或许已落入往日的艰辛回忆中不能自拨。
天赐看了良玉几眼,也犹豫了许久之后,挪动屁股向良玉靠得很近,他说,“是不是碰到什么难题了?”她迟疑了一下,终于向天赐敞开了封闭已久的心菲,讲述了如下的故事。良玉眼望着远处越来越黑的天空,好象是讲着别人的故事。
她说:“上个星期有一个什么当兵的来我家说亲,我奶奶竟然说,叫那人拿来几万元来给她养老,便可将她的孙女买将去。上午那当兵人的舅舅又来了,还真大声问我要多少礼金,我很火,把他训了一通赶走了。你知道我的家世吗?假如你的心思和他们是一样的,等我把我的身世告诉你后,你就会去另寻他主了。”。
“我想我不会的。”天赐轻轻地说。
山村很静。却有夜猫子在嘶叫,叫得有点冷,就象婴儿的哭声,尖利又传得极远。声音带来了一股露水的凉意,草丛还有蜥蜴在爬行。
良玉说:“我十三岁时候,二个姑姑一前一后出嫁了。父亲仍是常常牙痛,早些时往往涂些风油精之类的就会暂停疼痛通畅吸气,可是那一天突然很痛,半边脸全肿了,用了什么药都白搭。父亲痛得满头大汗,在床上打滚,衣服和裤子都被汗水和泪水弄湿了。一家人把他架送到县医院打了麻药做检查,说是牙癌晚期,家人都不相信又去了省城医治,福州那主治医生说父亲确是晚期,药物其实已经不起什么作用了。于是带着一种绝望回到家,大约拖延了半年多,整个人都变了形,然后真的走了,走时只有36岁。这家的天塌了一方,这家的地陷了一块。从此我们家没有了劳力,家道终以排山倒海之势败落下来。
也就是过了一年的光景,灾祸再次光顾。我原先的房子是座落在前岗的树木茂密的山头上。那里原有五、六栋的房子连着,就在莫名其妙的一个晚上,突然起火烧了起来,附近没有可取的水源。有好几家的劳力又出外打工了。火势很猛,人们惊慌之中,有的只穿着短裤、背心逃出来,抢出的物什也是身边顺手可以抓到的。全数人都涌在半山腰上看着火势疯狂地烧,从半夜12点烧起,一直烧到第二天的早上只剩下殘条黑炭。周围的山也烧了一大片,只是一个晚上,往日一个有树有暗河水的桃花源似的村庄,就这样消失了。
清扫残余时,发现邻家烧死了一个长年病在床的老婆婆,那婆婆烧成了焦炭,卷成一团真惨,我的脑海中时时涌现那一幕的影像。那一次有几户烧死了几头猪,有猪连肠子都焦黑了。反正大家的房子都成了废墟。无奈之下,几家邻里在几天内全都走了,到平坦点的地带去投靠亲戚们或者租借房子讨生活。我家人丁较单薄,外头没有什么阔亲戚可走动。我的娘经不起灾难的折磨,和连日的劳顿,终受不了后山那一个大叔的多次纠缠,又出嫁到另外的山岰里,寻找她的另外一个家。
我那原就简单的家,更加的凄凉而破碎。家中自然寻不到象样的家什,就剩下我从火中抱出的二床旧被子和弟弟慌乱中从火中抢挑出的一担新尿桶。灾后乡村都来了人,然后由大队安置我的家到这下村的生产队仓库搭个家。自然临时的也成了永久的。原先那仓库也是一场大火烧剩了的殘骸,连墙体都倒了三面。我和弟弟俩从很远的外山拖来大黄竹,打上密密的木桩,围好了两小间的竹篱房,支起床架,垒好一个碎砖捏合的灶台。那屋顶每逢雨天都要漏水,有时床都湿了。就在这样的屋槛下,我和刚满十岁的弟弟,外带一个七十八岁的奶奶生活到了今天。”
三口人当然我是家中的顶梁柱,乡亲们眼中的可怜虫。尽管如此,我们仍然顽强地生活着。村里的乡亲和外乡镇的亲戚,都时时替我捏了一把汗,每每说起我的家都会叹气而当心地说,这女孩真的好可怜!不是一般的命苦!人们都说我的这个家迟早是要散的。很难有支撑下去的可能。
单薄的我虽是未成年的少女,在这种境况下,自然成了家中大小事情的策划者。我是含着泪咬着牙,挑起了泰山一样沉重的担子。农闲时我带着弟弟上山砍柴,砍芦苇、捡竹段、梱扫把、编斗笠拿到城里市场去叫卖,还下河挑过沙,以另担卖给工地包工头。农忙时节到了,我只能低三下气地求请邻里叔叔阿姨们一大群的下到我的二亩口粮田里,插上一季一季的秧,又在田埂上种上一季季的黄豆。到收获时,那家中的木桶、箩筐、柜子全会装满谷子和豆子。真正完成了一年的劳作后,我便到远在十几里之外的市镇,大方地买了几斤腰花肉,请老婶帮做一场豆腐。然后煮了一大锅的面条酬谢长辈们一年下来帮忙的辛苦。
尽管如此的贫困,我一刻也不敢忘记过去所学的功课。做完家务抓书本,对过去一年的学业一再温习,到学校学习也加倍的努力,总是常在饭桌的松油灯下过夜的读。乡间的老师大多是大城市里来的知青兄,他们十分同情我的处境,对我倾注特别的爱心,给我旧衣服穿,给我面包吃,还提供课外书。村里的学校在学习费用上也是能免则免。我初学毕业那一年没让老师失望,得了三好生的奖状,以全乡第一的成绩考上县里第一中学。我在这个小村子里也骄傲了一阵子。
到一中去,要的学费较高,也照顾不到山村里来的太多的贫困学子。一到学校开学的时候,我便厚着脸皮到父亲与母亲两头的亲戚家中乞讨学费,一户一户地赶,当然常遭白眼,虽胆战心惊却也乞讨下来。当然心地善良的亲戚还是居多的。一家一户地拿,艰难凑足了学费。终于可以进城了。我平身第一次走进一中,第一次没有人陪伴进城上学。
那时我是穿着短小的花布旧衣裳,挑着沉重的木头箱子和另一头破旧棉絮的被子,在宽大的校园里象瞎子一样地,一直的转。她们说我很象是一只来自山里的野猴子。乡下人进城竟不知城里的学校竟有这么的大,陌生的面孔竟是这么的多。我真的转得头昏眼花。我坐在地上,直到碰上一个已经在一中就读的亲戚家姐姐(曾在她家乞讨过的),她带了路,我才找到报名的地方,才安排了宿舍。那位姐姐走后,我又茫然不知该到那儿蒸饭、甚至上厕所也找不到方向。怯生生的,这里走走,那里看看。
山里的孩子胆小,嘴巴太珍贵了。我饿了三餐。头都饿昏了,人一点力气都没有,真想就躺在宿舍里不动。后来同宿舍的上铺同学看我实在可怜,帮了我,我然后就死跟着人家不离影儿,于是我们成了永远的好朋友。
上了一个星期的课,一到星期六放学了。我便小跑着回家,午后到家放下书包就要去山上帮人采茶,或下田帮人插秧还工。有时星期天同弟弟去拾柴皮,或到很远的河边挑沙。常到太阳过午、落山了也没想着赶回家做饭吃,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搜遍所有衣袋,有时没有一分钱,这个时候姐弟俩只有干吧对眼;有时身上只有二角钱,便叫小弟到山下路边的乡村代销店,买上一块小油饼,姐弟俩各人分一半(当然弟弟一半多些),你看我我看你,一脸的茫然,然后姐弟俩一小口,一小口把着泪水和着小饼咽下肚里去。晚上天断黑了才会回到家。累了也没有办法,还得搓洗全家人的衣服,再做全家的地瓜饭,扒上二口糊弄肚子,便上床晕呼呼地入睡。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熬,就这样熬过了许多年。
这些年我和弟弟始终没有辍学。有几个学期里总是拖欠着学校的学费,学校也常催,我找村长开来了贫困的证明,但学校说这不顶用,拖到没办法时,她只得拿出妈妈出嫁那回留下的二块银元,或许是祖爷爷辈传下来的东西。她同隔壁大婶商量了许久,很小心、很细心地说以后再赎回,才凑得部分的学费。
尽管这样,我从来没有绝望。至于吃的和穿的那就不必说了,记得有一年冬天我病了,发着高烧,人觉得出奇的冷。无处取暧,我把一双脚伸进灶坑,鞋烧着了也不知道,脚烧痛才大叫。脚痛之余却在可惜那双母亲才送给我的新胶鞋。日常饭桌上常常是白开水撒进炒盐焦着配饭吃,那是鸡、鸭痛苦的呑咽。
在后来读高中的几年里依然是没学费,碰上无计可施,又一次带着弟弟厚着脸皮到遥远的,从没有来往走动过的父亲结拜兄弟处讨要。那叔挺和善,给钱的同时也会给一份鼓励,说一些动情的话语,然后远远地送出村子外面来。
人世间没有同情心的也很多,那叔的妻子后来传出话来说,这对姐弟不识相,还说各家自有各家的难处,孩子都是父母生养的,别人能有什么办法呢?姐弟俩听了又恨自己父母为什么生了姐弟俩?父亲为什么抛家离子那么狠心?那伤心的泪就象泉涌般无穷无尽一路洒着。
“父母双全的的孩子是个宝,无父的孩子是根风吹草。”这是歌里说的。事实上多数父母双全的孩子,小时候读书总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前接后拥的。一样的童年,却有无数条不同的路。
我从上小学时开始要走的就是二十几里的山路。山道十八弯,弯里天天早晚都晃荡着一个小姑娘。路难走,走个十里不见人影,猫头鹰和怪虫在长叫。我很害怕了,只有一路的小跑。跑到家气喘如牛。
我上高中时还要加上乡里到县城的大路十几里。从起程到山路口,天就全暗了。人也有点昏,累了,衣服全湿了,然后总是跑着。几年,我就这样来来回回赶上万里长征了。
到高考的那一天也许是因为紧张,也有点感冒,然后我又一次发起了高烧。我走进考场时有点迷糊,心里想这下完了,真正的完了。然后我又想,管它呢?我本无依无靠,这命本不值钱,拼了!事实上,人处在这种光景上也根本没有选择。我坐在考场上眼睛一片的漠糊。好心的老师似乎看出我的反常,走出考室给我倒了一杯的开水,几粒“人丹”混着喝下烫水,一边喝一边涌出泪和汗。在我看来,这不仅是一杯白开水,是人世间的一份极其珍贵的温情,那是母亲的一种关怀。我感动得心酸酸的,虚汗仍然在冒,身上的汗衫全湿了。凭着这杯水,我用尽全部的精力把卷子答完。
高考结束了,然后是焦急与长时间的等待。录取通知终于来了,我有点惊喜若狂。尽管不是考得最好,但还是上了大学。亲戚朋友们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这棵树大约种活了。大家放下了一份长久提着的心。自然的大家主动资助,后爹听说也很高兴,马上置办了一套全新的被褥衣物送来…。
天赐听着良玉的叙述,眼睛潮潮的,心里十分的沉重。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怜惜之心。他忍了好久不敢开口。他在想,人若经历了这份的磨难还有什么困难不可以克服呢?大自然里大约总是经历严冬红梅开得最艳。于是他心里暗暗发誓,这样的女孩此生非他不娶,假如真能相知相伴,那是一定要好好地珍惜的。
鸣虫叫了一夜,白头翁也在不停地嘀咕着。水车不紧不慢翻转着农家的日子。这是一个不眠的夜晚。
良玉扑在自己的膝盖上不再出声,显然还沉醉在回忆之中。鸡叫三遍,天已经大亮了。珀琥似的太阳,正在那架笔峰间徐徐升起。天真的弟弟喘着粗气跑来,叫他们回家去吃早饭。他们相扶着走进新的一天,走进了有新意义的破屋。老奶奶尚未起床。饭桌上弟弟摆有豆腐卤、竹笋咸、菜辣椒和一铝锅的稀饭。天赐吃得很饱。老奶奶仍没起床,从里间的床上发出很响的吐痰声。良玉的弟弟个子十分瘦小,头却很大,眼睛很圆。一张小嘴一直很少话,他低着头却吃得很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