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快到,双休日里洒扫庭除,忙得不亦乐乎。
整理书桌时,记事本有句“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想是观看某段春运视频后随手写下的。记得这是唐朝边塞诗人高适除夕之夜的诗作,前两句是“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除夜作》)。”春节将近,归家无望,诗人独在千里之外的旅馆,只有寒灯相伴。此情此景,就算“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高适竟然也把满腔的豪壮换作低深的感伤,由此可见春节的魅力。一时兴致起,去翻找全唐诗,一探唐诗里的年。
过年思归而不得,在唐诗里并不少见,或可成为诗海浩瀚里的一个类型。“耿耿他乡夕,无由展旧亲”,这是骆宾王的《西京守岁》;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一年将夜尽,万里未归人。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愁颜与衰鬓,明日又逢春。这是戴叔伦的《除夜宿石头驿》。还有岑参,这位与高适齐名的边塞诗人身在玉关,东望长安,在除夕前夜只能写信寄给远在万里之遥的老朋友以慰相思:东去长安万里余,故人何惜一行书。玉关西望堪肠断,况复明朝是岁除(《玉关寄长安李主簿》)。就连号称乐天的白居易有一年在柳家庄过年时,也曾记下自己的客居之伤。他在《客中守岁》的诗中这样写道:守岁尊无酒,思乡泪满巾。始知为客苦,不及在家贫。畏老偏惊节,防愁预恶春。故园今夜里,应念未归人。
就在我翻找的这会儿,神州大地浩浩荡荡的春运仍在进行,有多少人在老家翘首以盼,又有多少人顶风冒雪赶在回家的路上?回家!团圆!这个属于过年的最美并且永恒的主题,千载以来莫过如此。
接下来是除夕夜的守岁。因为客居柳家庄,白居易成为除夕夜守岁时家人念叨的那个“未归人”。若是回家过年,白家除夕夜的守岁就完全变成含饴弄孙其乐融融的另一番景象了:弟妹妻孥小侄甥,娇痴弄我助欢情。岁盏后推蓝尾酒,春盘先劝胶牙饧(《岁日家宴戏示弟侄等兼呈张侍御二十八丈殷判官二十三兄》)。毕竟是过年,就算有些潦倒的杜甫在同族兄弟杜为家中相聚守岁时也是颇为热闹的,他在《杜位宅守岁》中这样写道:守岁阿戎家,椒盘已颂花。盍簪喧枥马,列炬散林鸦。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谁能更拘束,烂醉是生涯。首联点明在兄弟家守岁喝酒,颔联写老友举杯相祝、烛火通明的场景甚至惊扰到马棚中的马匹和树林里的乌鸦。不过,颈联和尾联多少有些煞风景了。寓居长安多年,抱负不得施展的杜甫终于“四十不惑”,终于在这除夕夜里的酒后嚷嚷道:就在这烂醉中耗尽余生吧。
同是守岁诗,杜甫的祖父杜审言描绘的则是皇家的奢华:季冬除夜接新年,帝子王孙捧御筵。宫阙星河低拂树,殿廷灯烛上薰天。弹弦奏节梅风入,对局探钩柏酒传。欲向正元歌万寿,暂留欢赏寄春前(《守岁侍宴应制》)。帝子、王孙们的除夕夜在灯烛、音乐、酒宴、歌舞以及游戏里一片升平祥和,或许还有更为神秘而且精彩的驱魔表演。诗人沈佺期在他的《守岁应制》诗中是这么描述的:殿上灯人争烈火,宫中侲子乱驱妖。时隔千年,似乎已经很难想象当年的除夕夜,灯火辉煌的大明宫里正在上演一种怎样形制的傩舞?
皇家除夕夜的排场自然是民间所不具备的,但酒是必要饮的,皇家或有更高档的柏酒?民间或许便是屠苏酒了。说到屠苏酒,北宋王安石的《元日》诗里有记,似乎也更多被熟知和引用: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不过,屠苏酒并非唐时才有,据传是汉末华佗的发明,药王孙思邈在《屠苏饮论》里记录着自己关于屠苏酒的研究成果:屠也言其屠绝鬼炁,苏者言其苏醒人魂。配方则是大黄、蜀椒、桔梗等八味中药材,所以也叫“八神散”。因为在除夕饮用,又被称为岁酒。说起来,这药酒的功效就是“辟疫气,令人不染瘟病及伤寒”。屠苏酒是平民酒,但因功效和寓意,又是除夕夜的必备饮品,仪式感是必须的,甚至也是传统的。饮酒的次序应该是从年少者开始,年长者居末。晋人董勋的解释是:少者得岁,先酒贺之。老者失岁,故罚之。白居易“岁酒先拈辞不得,被君推作少年人(《岁假内命酒赠周判官、萧协律》)”、方干的“才酌屠苏定年齿,坐中惟笑鬓毛斑”(《元日》)说的都是屠苏酒的席间仪式。不过,饮酒时居末尾的年长者是可以连饮三杯的,称之为婪尾(唐诗里又多写作蓝尾)。所以,白居易有“三杯蓝尾酒,一碟胶牙饧。除却崔常侍,无人共我争(《元日对酒》其五)。”的诗句,语气里颇有些自得的意味在。
正如其他古老的年俗一样,屠苏酒的风俗也曾一路沿袭,至宋元,至明清。清康熙年间的女词人徐灿在《满庭芳·银烛有情》的词中写道:“当年,娇小日,屠苏争饮,肯让它人。”描写的仍然是少时除夕夜饮屠苏的回忆。
这屠苏酒饮得欢畅,也就从除夕饮到了大年初一。不过,唐朝的年不叫春节,而是叫做“元旦”、“元日”或者“元正”、“岁日”,大年初一是岁之元、时之元和月之元,又被称作三元。尽管酒已经喝得有些醉醺醺了,但皇帝的元日朝会盛大而隆重,断然不可不去。贞观五年进士、对礼仪颇有研究和见地的副司长诗人杨巨源记录当时的场面和心情如下:北极长尊报圣期,周家何用问元龟。天颜入曙千官拜,元日迎春万物知。阊阖回临黄道正,衣裳高对碧山垂。微臣愿献尧人祝,寿酒年年太液池(《元日观朝》)。
如果一首七律不能完整记录当时的盛况,那么就用两首:
华夷文物贺新年,霜仗遥排凤阙前。一片彩霞迎曙日,万条红烛动春天。称觞山色和元气,端冕炉香叠瑞烟。共说正初当圣泽,试过西掖问群贤(《元日呈李逢吉舍人》)。
综合杨巨源诗人的两篇报告,可以约略想见当时的盛况了:含元殿上,大唐皇帝衮冕临轩。含元殿下,烛火通明,仪仗森严,鼓乐齐鸣。百官、番邦使节,朝服规整,按品阶列阵,在朝阳冉冉升起的万丈霞光和一片祥瑞里,祝辞如涛,“万岁”如潮,何其壮哉!此情此景,就连雄才大略的唐太宗李世民也抑制不住心潮澎湃,挥笔写下“百蛮奉遐赆,万国朝未央”、“车轨同八表,书文混四方”(《正日临朝》)的诗句,天之骄子的雄心与威严跃然纸上。
现在看来,元日的早朝属于政府的规定动作,类似现在的春节团拜会。不过等到早朝结束,就是同僚间的自选动作了。其实也没得选,仍是宴酣之乐。这不,元日的早朝过后,已经年届七旬的白居易,虽然频频逢迎跪拜疲劳在身,但仍然兴致勃勃地与朋友和同事们享受节日的快乐,然后写下(《元日对酒》五首)发在自己的朋友圈:众老忧添岁,余衰喜入春。年开第七秩,屈指几多人(其二)?不过,醉吟先生最值得称道或许是“莫嗟一日日催人,且贵一年年入手(《苏州李中丞以元日郡斋感怀诗寄微之及予,辄依来篇,七言八韵,走笔奉答,兼呈微之》)。”他的好友元稹在诗中是这么写:“自惊身上添年纪,休系心中小是非(《酬复言长庆四年元日郡斋感怀见寄》)”。史上元白并称,果然心有戚戚焉。
二十多年前购买的《全唐诗》纸质已经泛黄,那些曾在唐风里鲜活如昨的传统或已消逝,或已改变,但每当这个三元初始的时刻到来,无论贫富,无论贵贱,所有对时光的珍惜,对生命的理解,对未来的期冀,所有美好的情感都会再次从所有黄皮肤的骨血中活泼泼地苏醒过来,和即将到来的春风一起,延续黄土地的古老华夏民族的恒久。
岁月如歌,时光易老,年未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