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有段时间一直想弄明白:槐树到底有几种?
当然,此类问题显得幼稚而无聊。高中时写作文,讲述家里曾经养过的几只小狗,那些小狗命运多舛,或被弃,或横死,每每想起总是唏嘘不已。我的初衷是记录下这些曾经的朋友,并且作文的题目就是《我印象最深的某某某》之类。那是一个飞快的写作过程,我竟然被自己的叙述感动得热泪盈眶。但年轻的语文老师淡淡的朱批只有半行:文笔不错,但没什么社会意义。
当时我不明白所谓“社会意义”的真实含义,当然我没有反驳老师,疑惑的是:我怀念那些可爱又可怜的小动物,对这个社会而言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吗?
其实到现在也不甚明白,隐约觉得,意义似乎因人而异。譬如哲学的终极三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小区门口的保安问,表现出的是职业操守。哲学家这样思考,是对学问的终极探究。寻常人这样问,是精神分裂的前兆。
胡乱读书时,看《五灯会元》里有个故事说得是高僧迦罗,修为高深,善于讲法,但未能解脱生死。迦罗双手执花去问佛陀,佛陀说:“放下。”迦罗便放下左手的花。佛陀又说:“放下。”迦罗又放下右手的花。佛陀第三次说放下的时候,迦罗疑惑地说:“我已两手空空,没有什么可放下的了。”佛陀于是告诉他:“我并不是让你放下花,我让你放下的是执着。”迦罗当即顿悟,于是超越生死轮回。佛陀一语迦罗顿悟的故事让我羡慕不已,但我修为不够,放不下关于对那些狗、那些树的执着。又或者,我只是放不下对纯真年代的某些美好记忆罢了。既然放不下,那就执着罢。
记忆里的槐树有两种:一种有刺,每年四月开出满树的槐花,芬芳馥郁,香甜可食。另一种无刺,花不可食,花苞晒干称作“槐米”,据说可入药或做染料。村里人把前者叫洋槐树,后者叫槐树,这着实让我困扰。初中的植物学课程并未传授这些具体而显微的知识,在若干年后我仍然执着地试图弄清两者之间的差别。
前者的确叫洋槐,因为有刺,所以又叫刺槐,是豆科剌槐属的代表性植物,原产地竟是美国,十九世纪末的时候从欧洲引入中国的山东半岛。这就不难理解那个“洋”字,大凡舶来的东西我们习惯加一个“洋”或者“蕃”以示区别,有飘洋过海自蕃邦而来的意思。譬如来自中亚细亚的洋葱,来自南美洲的“狼桃”取名蕃茄,在我的家乡又叫做“洋柿子”。原以为土豆就是马铃著的别名了,我的家乡叫“土豆子”不过是因为亲切或者随意些,到上海后方知另有芳名叫做“洋山芋”,加“洋”字同土著的山芋以示区别。
至于另一种叫做槐树的,乡亲也没叫错,的确叫做槐,因为原产本土又叫“国槐”以区别“洋槐”。但在我看来,两者区别明显:首先是“洋槐”有刺而“国槐”无。第二,“洋槐”在四五月开花,是我们那时的饕餮盛宴,国槐则是七八月开花,不能吃,花蕾可入药。第三,洋槐叶片圆,翠绿而且轻灵,国槐叶子稍长且有个尖儿。
弄通这些无意义的知识后,再回想少年时代的四五月份,在洋槐树上与蜜蜂争食满树的槐花是件极具成就感的事情。那些白中带绿带红褐色花托的槐花一串串几乎挂满所有的枝头,开着的像一只小小的蝶,没开的像一把缩小而精致的梭、弯刀?顺着花枝薅一个满把,可以直接塞进嘴里,那些花瓣、花蕾、花托在口腔里被牙齿切割,清脆的声响伴着甜香瞬间占领所有的味蕾。
其实不仅是我,洋槐的嫩枝和绿叶还有槐花那些香甜的总状花序也是兔子的最爱。我曾经养过一大群的灰兔和花兔,采集食物是那时放学后的主要工作。我相信槐花季也是兔子们的最幸福时光,每当我扛着一捆绿白相间的洋槐枝走近兔栅的时候,所有的灰兔都闻声围过来,它们的豁嘴儿飞快地翕动,着急地用强壮的曲尺样的后腿支撑着站起来,两只前腿耷拉着,一双充满祈求的大眼睛,望着你。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来,叶和花不断地调整着角度优雅而迅速消失在他们嘴里,不知道他们是否来得及品尝槐花独有的香甜,因为眨眼间功夫,一捆洋槐枝就只剩下最粗硬的木质部分。
暑假的时候,我便去采集国槐的花苞,也就是被称作“槐米”的。与洋槐相比,国槐的花黄绿色且小,采了花苞晒干后可以卖给镇上的收购站,这是农家孩子独有的发财之道。一根顶端固定着倒U型粗铁丝的长杆是最主要的工具,还需要一个筐或者编织袋,再就是需要身手和勇气了。因为国槐花的繁密程度远小于洋槐,若想采集那些古老槐树顶梢上的槐米,往往需要爬树。
用长杆的U形铁丝套住梢头长着槐米的细枝,转动长杆,槐枝往往一声脆响,从树梢跌落下来。这是简单而实用的“杠杆”原理,U形铁丝一条边充当重点,另一条边充当支点,手上加力旋转就能轻易折断树枝。在没有学过杠杆原理之前,我就能熟练制作和使用工具,这是农家孩子实践的智慧。
初中最后的一个夏天,我和同学明波扛着长杆,拖着编织袋,几乎访遍村里村外所有的槐树,有被狗追赶、遭人呵斥、擦伤肚皮、差点儿掉下树来和冒着瓢泼大雨狼狈回家等种种遭遇。这些跟取得的成就相比都不算什么,因为暑期结束的时候,我用晒干的一小袋“槐米”在镇上的收购站换到一小沓由十元、五元、一元和若干毛票组成的巨款。征得妈妈同意,我在供销社里购置一些必须的学习用品。再到开学的时候,我将正式进入高中。购买的具体名录早已忘记,只记得有件是奢侈品,是一根当时流行的、紫红色的人造革皮带,皮带扣是带着滚轴的不锈钢做的,光滑而闪亮。
其实,对槐树的执着是有意义的。至少,在我的少年时代,他们分别代表原始的美味以及劳动创造财富的最初实践,况且如果有心统计,我生命旅程中还有那么一小段儿是在槐树上度过的呢。
当时我已隐约发现,洋槐年轻且大都长在村外,而国槐古老往往在街前屋后。区别或许在于土著的历史远远长于舶来者,而且,后者已被赋予某种文化象征,通俗的说法是“门前栽槐,升官发财”。
《周礼·秋官·朝士》有“面三槐,三公位焉”的说法,意思是三槐是“三公(太尉、司徒和司空)”的位置。据说上古时候,朝堂下植有三槐九棘,公卿大夫列坐其下,“三公”对应的是三棵槐树。“三公”是朝廷职位最高的官吏,于是三槐俨然成为高官的代称。至于为何是槐,而非其他?王安石的解释是:槐华(花)黄,中怀其美,故三公位之。槐花黄不难理解,“中怀其美”可能是指槐树材质坚硬,纹理致密,引申为胸怀品德之美。王安石的本意大致是如果不是内外兼修,又如何做得“三公”协助君主治理天下呢?
继续引申,似乎还有在槐树下断案的古制。《春秋元命苞》云:古之树槐,听讼其下,使其归实也。意思是在槐树下断案方能实事求是。听说中央纪委大院里就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树下有石,上有当代著名书法家欧阳中石的题字:古槐听讼。小字的解释是:槐树被认“灵星之精”,有公断诉讼之能。无独有偶,黄梅戏《天仙配》里,董永与七仙女的婚姻大事由槐树公公来裁定,更是相当于最早的婚姻公证了。
《宋史·王旦传》里也记载一个与槐树有关的故事,说是宋真宗时期的兵部侍郎王祜屡立战功,且以文章、清廉和忠厚著称,于是“天下以为相”,但王祜却因“直道不容于时”,终于未能做成宰相。王祜心有不甘,在开封府第的堂前亲手种下三棵槐树,并将宅子题名“三槐堂”。王祜自信地说:吾之后世必有三公者,此其所以志也。果然,王祜的儿子王旦担任宋真宗的宰相十二年,孙子王素在宋仁宗的时期也担任高官三十余年。
苏东坡在《三槐堂铭》的末句提到:郁郁三槐,惟德之符。意思是那三棵郁郁葱葱的槐树啊,正是王家仁德的象征啊!天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槐与官与财的某种因果关系因此得到进一步巩固。
自然而然,后世的国子监以及贡院开始种植槐树。北京建于元代的国子监彝伦堂有一棵用琉璃墙围起来的古槐,相传是国子监第一任祭酒许衡所植,距今有七百多年的历史。据说它在明末已经枯萎,但乾隆年间忽然萌发新枝,当时正逢慈宁太后六十寿诞,此所谓天降吉祥也。文武百官纷纷题诗作画,乾隆皇帝自然不闲御笔,吟诗一首《御制太学古槐诗》,原文是:“皇宫嘉荫树,遗迹缅前贤。初植至元岁,重荣辛未年”。无独有偶,故宫英武殿的断虹桥畔,也有著名的“紫禁十八槐”。《旧都文物略》里记载:桥北地广数亩,有古槐十八,排列成萌,颇饱幽致。明清两朝,每当朝会时,文武百官自槐荫下鱼贯出入。在这里,槐树成为精神激励或者心理暗示的标志。相比较而言,古人的励志含蓄而优雅。
上层建筑的示范作用历来可成风气,有高官贵胄对槐树的不懈推崇,布衣百姓自然趋之若鹜。所以槐树也从英武殿、国子监散落到小村的街前屋后,后世老北京的风貌竟然可以简约概括为“古槐、紫藤、四合院”,可见植槐风气之盛。在山东惠民县,清代的鲁商世家魏氏庄园的门前也有一棵著名的老槐树,大门的匾额上写着“树德”二字,似乎是最近的佐证。至于入门级的风水先生们干脆通俗易懂地将槐文化简化为“门前一棵槐,不是招宝就是进财”的顺口溜。无法统计家乡史上是否有过公卿大夫之类的高官,更无从考证倘若有,是否因为槐树之缘故?但这些都不妨碍种槐的行为本身,这种算不上信仰的虔诚,事实上已经成为农村朴素生活的组成部分。
除了洋槐和国槐,在许多园林、庙宇或者古宅、公园里,时有看到国槐的变种“龙爪槐”以及“金枝槐”的。龙爪槐枝形若飞龙在天,据说故宫御花园有蟠龙槐,为天下龙爪槐之最。金枝槐的枝条色泽金黄,口彩与卖相极佳,有时就拿来做了行道树。
离开故乡那些槐树已经多年,吃槐花、采“槐米”作为过时的经验已经无处传播,但与别样槐树终是无法亲近起来。至于槐树到底有几种,果然已经不再重要。
时至今日,槐树断讼的角色早已悄然引退,只剩下求官追禄的世俗情结。宋朝诗人洪皓在《咏槐》诗里写道:弛担披襟岸帻斜,庭阴雅称酌流霞。三槐只许三公面,作记名堂有几家。前两句写景:放下担子,敞开衣襟,头巾也歪了,在槐树的浓阴下喝着美酒,畅快!后两句则是发问:既然只有三公这样的大人物才有资格面对槐树而坐,那么,古往今来,(他们中)清史留名的又有哪几位呢?调侃,或者讽刺,但也已经与槐树无关。
村里有棵古槐,不知有几百年的岁月,树身已经倾斜,树洞几乎可以容身,但仍然活着。树下的人来来去去,也不知换了多少茬了。有一年回故乡,特意路过树下。凉风习习,感觉风从史前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