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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北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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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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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兴,或者江南

果然,烟雨楼和烟雨有某种神秘的默契。

那天的行程接近尾声时,天空下起细密的小雨。暮色里的南湖,水光迷蒙。远眺,应是嘉兴“七塔八寺”中的壕股塔,隐约在依依烟柳里。匆匆登船,回望烟雨楼,在一片葱茏苍翠中的重檐画栋和朱柱明窗,带着南朝的润泽和典雅渐行渐远。正是烟雨楼台渐晦冥的时候。

彼时正值暮春,忽然有些想看南湖的莲。

记得《神雕侠侣》的开篇始自嘉兴的南湖,金庸先生用欧阳修的《蝶恋花·越女采莲秋水畔》作引: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鸂鶒滩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著江南岸。

读书凡到欧阳修,注释里皆是唐宋八大家的庄重。其实,欧阳修写下这曲《蝶恋花》的时候刚刚27岁,是年轻的公务员兼文艺青年。在吴山钟灵和越水毓秀里,年轻的欧阳把所有的文青气质、该有的儿女情长都融进这采莲越女的花影、身形和如流遐思里,渲染出一个经典的江南。

对了,金庸先生是嘉兴海宁人。

少年时,我在鲁北,父亲在上海。上海在长江南岸,那儿属于江南。想念父亲,想象江南。学中国地理,努力地理解亚热带季风气候的特征。由此固执地认定江南遥远、湿润、富庶,神秘,令人神往。现在回想,那时所有关于江南的意象出自唐诗宋词,以及关于诗词的无边际想象。

汉乐府里说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白居易关于江南的回忆录里,春来时的江水绿如蓝。

陈与义用镜头般的语言描述江水与桃花的美学互动:桃花十里影,摇荡一江春。

杜牧或许真的数过南朝的四百八十寺,但酒后的他却忘记蒙蒙的烟雨里到底有多少楼台?

因诗词而神往江南者非我一人,至少还有一位金朝的皇帝完颜亮。柳永写杭州,填《望海潮·东南形胜》,略用夸张修辞。结果“此词流播,金主亮闻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遂起投鞭渡江之志 ([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三) 。”

略有诧异的是,撩拨北地雄主不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江南财富,而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水乡之美。

“朕想占了这美景,宣战吧”——《鹤林玉露》中这段或许道听途说的记载给宋金之战涂上一抹特洛伊战争的异趣。

或可见江南水乡之魅。

那时能读到的诗词其实有限,不过点滴的收藏积少成多,加之附会穿凿,足够拼凑出独属于我的杏花春雨江南。当我真正来到江南,在上海的金山,古镇、园林、梅雨、婉约以及关于爱情的憧憬开始具象在当年的一首诗里。择其三节:

春水桃花,千年寂寞/化作雕檐画栋斑驳的古旧/万般思念,多少婉约/只有一抹苔痕/在黄梅的雨季里翡翠般晶莹剔透

江南道,赶考路/书箧、纸伞,泛白的纶巾/仰望精致的绣楼/雨夜,烛火,茉莉清香/爱情能否等待一场未知的功成名就

不再寻找理由/就在温润的江南为爱情一生守候/谁家的私塾缺少人手/烟波雾霭,冬去春来/稚子们抑扬顿挫,背诵着永远的关关雎鸠

我是江南的羁客,我当然地成为婉约派的拥趸。我幻化出人物、场景、爱情故事以及最后的悲剧结局,符合文学青年后青春期所有的躁动逻辑。那时大致是欧阳修写下《蝶恋花·越女采莲秋水畔》的年纪。

此后,我在江南的所有游历,譬如去毗邻的嘉兴,仿佛皆是用来印证那些关于江南的思绪,或者寻找那个属于我的江南。

在一个更为辽阔的时空,金山与嘉兴、上海与浙江、吴国与越国,更像是一个缥缈的概念,仅仅需要解释历史的沿革或行政区划的渊源,而这一切不过是江南沧海桑田时空变迁的注释。

慨叹者如唐询(北宋,杭州钱塘人,字彦猷。好收藏名砚,著有《砚录》),有关于上海的《华亭十咏》组诗(或限于金山、松江等区域)。诗《序》中写道:“华亭本吴之故地,昔附于姑苏,佩带江湖,南濒大海,观望之美焉。”后来,这位执着的地方官借着“邑人有讼古泖湖者”的机会考察“华亭”,发现“代异时移,喟然兴叹。即采其尤著者,为十咏,皆因事纪实,按图可见,将以志昔人之不朽,诚旧俗之所传云尔。”

推算唐询的“华亭十咏”写于十一世纪的四五十年代,诗中那些属于金山、或是松江的地标当时已经湮没,无论“秦皇驰道”还是“吴王猎场”,漫无可辩。录其《吴王猎场》:

昔在全吴日,从禽耀甲戈。百车尝载羽,一目旧张罗。地变柔桑在,原荒蔓草多,思人无复见,落日下山坡。

的确,“华亭”的“代异时移”的变迁足以让人“喟然兴叹”不已,关于“华亭”的怀旧甚至引发当时梅尧臣、王安石等多位名诗人的唱和,甚至元代的王艮。

时至今日,又是千年。千百年来,唯有烟雨,执着飘过江南。每到江南的黄梅时节,在同一朵锋面雨云的笼罩之下,时空、人文、历史,共同交织一个氤氲并且丰茂的江南。

江南多雨,梅雨是江南独有的奢侈。我无意劳神区分行政、地理、经济、气象学意义上的江南,固执地将江南停留在自我认知的基础上:有梅雨的地方便是江南。

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梅子黄时雨([宋]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用“梅”字作前缀,江南的雨平添独有的美学气质。或者,如果没有梅雨,江南该如何抚慰婉约派的心事?

碧瓦烟昏沈柳岸,红绡香润入梅天。飘洒正潇然([宋]王琪《望江南·江景》)。碧瓦昏烟柳岸,小桥流水人家。江南的雨季,水边的古镇。石板路如洗,麻石阶苔青。柔波荡漾,桨声欸乃。芭蕉叶大,红绡香润。一顶油纸伞从黑漆的门、从斑驳的深巷缓缓而出,伞下是位带着丁香气质的女子。

那年在古老的乌镇,我曾经见过这样的女子。石拱桥上,撑着红伞,长发、明眸、红唇、皓齿、顾盼、婀娜。那一刻,所有关于江南的寂寞都被点燃,在绵绵的细雨里燃烧起来。

一转身就遇见了,相隔千山万水的你。

——这是世上最会说情话的男子、莎士比亚戏剧的翻译家、嘉兴的朱生豪写给妻子宋清如信中的一句。

这样的女子是水乡的精灵,梅雨的化身和古镇的传说。这样的女子,有冰做的骨,水做的肌,于是配得上朱生谊柔美的情话,配得唐诗宋词里所有一颗关于婉约的心。这样的女子,出没在时空里,在六朝的风雨、两宋的繁华、明清的烟尘和民国的清欢里,永远等待一场惊心动魄的遇见。

江南多古镇,古镇与水相依。白墙青砖黛瓦,前街后河。出挑、倚桥、枕流,亲水的建筑美学将在润湿中勾兑、酝酿、沉淀,直到醇化为一盏琥珀色的黄酒。2015年再访乌镇,距上次间隔二十年。上次专访茅盾,此次寻找木心。却与南朝梁萧统太子的昭明书院不期而遇,“六朝遗胜”、“梁昭明太子同沈尚书读书处”匾额,至今尚存。

一时恍惚,在岁月包浆的石板路上驻足良久,看熙攘来去的繁华,慢慢地想,像疏浚运河,随即有许多熟悉的有关嘉兴的名字跳出来:王国维,茅盾,徐志摩,朱生豪,金庸,目光炯炯、洞察一切而不语的木心。对了,还少算一个曾在海盐当过牙医的余华。

瞬间有贯通任督二脉的恍惚。倘若把时空地域拉长,江南会有多长一串串星辉闪耀的名字?

江南多山,山间多寺。最早是去九龙山,沿沪杭公路,骑车往返。那时年轻,有足够的体力和热情。去看古炮台,去访青山幽林,去听鸣声上下。当年去外蒲山岛须摆渡,现在有通天桥,跨海而过,去访山顶的小普陀观音禅院。禅院面海,梵音阵阵,海风猎猎,观音自海上来。

鹰窠顶的山腰有云岫庵。庵名从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来:“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民间又有“夜普陀”之称。原来观世音菩萨在普陀山的道场香火太过旺盛,日夜难以安宁。听了龙女献计,晚上便跨海来到庵中休息。不想消息走漏,善男信女们闻风举火把逶迤而来,云岫庵遂成香火鼎盛之所。新近造访时,正值夕阳西下。银杏高耸,古庵静穆。阳光斑驳,拂照无数岁月留痕。

江南多湖。南京的玄武湖,杭州的西湖,还有嘉兴的南湖以及扬州的瘦西湖。鹰窠顶上,可望湖观海。海是杭州湾,湖是南北湖。湖被长堤横贯,分成南北,便叫南北湖。因为近,去的便多。上次来时逢秋,过橘园,有红果累累。此次正逢橘花繁盛,农家内外,山下湖边。刚从云岫庵下来,见碧叶白花黄蕊,花开如荼,想起荼蘼花来。荼蘼花又称佛见笑。再去看花,每一朵花里都住着一位神明。

江南多园。当年读金庸先生《书剑恩仇录》,便去海宁的盐官寻访“陈阁老宅”。海宁陈氏“一门三阁老,六部五尚书”,号称清代“海内第一望族”。只记得宅第处处透着礼制或传统的符号,写满威严、肃穆和对皇权的顶礼。平湖有莫氏庄园,风格稍有别。紧凑、精致、典雅,或者还有源于出身地主而致自信不足的内敛。高大的风火墙将天地山水封闭和缩微成占地七亩的江南盆景,只在梁檐构件、廊前挂落等细节处缀以精美木刻、砖雕,透出低调的奢华。海盐的绮园是新访。初入有惊艳之感。园不大,山水布局,水随山转,山因水活。园里古树葱茏,假山清逸,紫藤如瀑,建筑反倒成为点缀。潭影轩,滴翠亭,无不恰如其分。罨画桥是拱桥,拱之两侧有联“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有漂亮的女作家经行桥上时,刻意呼之。取其回眸、隔水相询的瞬间,果然有“罨画”之实。

江南少雪。但最具中国美学气质的雪,或许下在江南。

江南有雪。江南雪里花如玉。([宋]韩元吉《菩萨蛮·江南雪里花如玉》)有雪、有月、有梅,江南的冬天才算功德圆满,有助于完成关于江南岁寒的所有美学想象。譬如:

雪月最相宜,梅雪都清绝。去岁江南见雪时,月底梅花发。今岁早梅开,依旧年时月。冷艳孤光照眼明,只欠些儿雪([南宋]张孝祥《卜算子·雪月最相宜》)。

江南有雪,卢梅坡便有梅雪香白之辩。

江南有雪,王冕方有关于云西先生的惆怅----安得先生乘兴来?写我江南雪千里([元]王冕《曹云西画山水图》)。

江南有雪,就连冷峻如鲁迅,也在眉眼里透着温情出来:

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腊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鲁迅《雪》)。

不不,关于江南的解读或许已经形而上了。

《望海潮·东南形胜》中除去“云树绕沙堤”,江南还有“怒涛卷霜雪”的钱江潮。宋之问《灵隐寺》中的“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曾被疑为骆宾王的加持,想必也是因了此句的雄浑壮阔。但观潮最佳据说在海宁的盐官,又有乾隆驻足留诗的占鳌塔(又叫镇海塔)。潮来潮涌,以贺铸《钱塘海潮》为最佳:

高岸如陵累石顽,一支涨海横中间。九军雷鼓震玉垒,万里墨云驱雪山。奏政维舟羞胆怯,史迁舐笔恨才悭。钱郎几许英雄气,强弩三千拟射还。

但最值得玩味的却是苏轼《观潮》。诗中有禅。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乌镇的木心美术馆,墙上木心有句:“别写我,你们写不好的”,移到此处:别解释,你们解释不好的。

还有吴钩。

“吴钩越棘(戟),纯钧湛卢。戎车盈於石城,戈船掩乎江湖(左思的《吴都赋》)。”左思提醒江南还有一个属于吴王夫差和越王勾践的时代:梅雨淅沥,青铜锻造的冷兵器沉重相交,铿锵作响,喋血满地。左右这段历史的,真的是越国苎萝村那个浣纱的女孩西施吗?

但,吴钩从此成为男儿报国或是快意恩仇的标配。

“少年别有赠,含笑看吴钩(《后出塞》)。”这是杜甫:热血男儿以身许国,临别赠品除了杀敌利器的吴钩还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吗?“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侠客行》)。”这是儒、隐、侠集于一身的李白。“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南国十三首·其五》)。”这是抑郁中的李贺。“麒麟锦带佩吴钩,飒沓青骊跃紫骝(《燕支行》)。”这是王维的,那么,可还是“诗佛”模样吗?“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这是英雄失意,天下谁人能解辛弃疾?

从此,江南烟雨迷蒙中走来不再只是赴闲棋之约的文士和仰望爱情的文生,还有披蓑戴笠、腰悬吴钩的游侠。

北宋诗人卓田有《眼儿媚·题苏小楼》,词作咏怀,却仿佛读到江南气质的内核:“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断万人头。因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

硬可当铁石,软能为花柔,于是江南。

嘉兴,或者江南。

韦庄说: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人人尽说江南好(《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韦庄问:为什么不在江南老去呢?

被古人今人怂恿的次数多了,便去嘉善置业,据说距离西塘古镇不远。如果苏辙在,想必也会买。他说:隐居便作江南计,为觅佳山早寄声(《次韵吴厚秀才见赠三首其一》)。

是啊,凭什么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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