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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北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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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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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梧桐三更雨

鲁北人家院落里种树并不普遍。

在我看来,可能是因为一种通俗易懂的风水理论:如果在四方的院里种树,就如口内加一木而成“困”字,不吉。实际上,最早的“困”字是口内加一横木,本义是门框下边之木,用来阻挡家禽进出以及防止害虫进入的门槛。但最终门槛消失了,成为困境之“困”。

院落里若有树,似乎又以梧桐居多。理由仍然与风水有关,简明扼要地概括是“栽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根据我的胡乱揣测,源头可能来自《诗经》。《诗经·大雅》中描绘过一个奇幻的场景: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菶菶萋萋,雝雝喈喈。

意思是:在那高高的山冈上啊,有凤凰在鸣唱。那里长满高大的梧桐树啊,正对着东方的朝阳。茂盛的梧桐树啊,凤与凰的歌声多么悦耳动听。--无论如何,这都是一幅令人神往的和谐画面。

历史上还有个“桐叶封弟”的故事被《吕氏春秋·重言》记录下来:成王与弟弟唐叔虞燕居,援桐叶以为硅,而授唐叔虞曰“余以此封汝。”叔虞喜,以告周公。周公以请曰“天子其封虞邪?”成王曰“余一人与虞戏也。”周公对曰“臣闻之,天子无戏言,天子言则史书之,工诵之,士称之。”于是分封叔虞于唐。故事是说周成王即位但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与弟弟叔虞在院里玩耍,随手把桐叶削成圭的样子递给叔虞,并说用这个东西分封叔虞。周公说天子无戏言,于是周成王只好分封叔虞。分封事不论,周成王的宫里显然是有梧桐树的。

再后来,梧桐与凤凰的和谐关系在《庄子·秋水》里得到进一步确立。惠施担任梁国的宰相后,庄子想去见老朋友。有人急忙向惠施报告说庄子此来估计是想取代您的相位呢。惠施惶恐不安,派人在城里搜查了三天三夜。庄子从容来见惠施,说道:南方有只鸟,名字叫做凤凰,你听说过吗?这只凤凰展开趐膀,从南海飞往北海,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有一只猫头鹰得到一只腐烂的老鼠,看见凤凰从头顶飞过,全神戒备护住腐鼠,并仰头盯着凤凰叫:吓!庄子最后说:今子欲以梁国而吓我耶?

这个故事中,庄子自比凤凰,把惠施比作猫头鹰,至于梁国的相位不过是腐鼠罢了。一般翻译为:现在先生想用您的梁国(相位)来吓我吗?文意似通非通,只是庄子的诙谐与幽默全无。在上海生活多年以后,脑海里的沪语突然有句跳出,神采飞扬,若用此处,甚妙。于是整句可以译作:

朋友,帮帮忙。侬不要奈梁国(相位)搁这老獗三吓吾好哇?

回到梧桐与凤凰的正题。我的乡亲大约是不读《诗三百》的,读《庄子》的应该也是微乎其微,不过喜欢并熟读“三国”的不在少数,或许典故取自“三国”也未可知。因为在《三国演义》第三十七回《司马徽再荐名士,刘玄德三顾草庐》中有这样一段:

(玄德)至中门,只见门上大书一联云: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玄德正看间,忽闻吟咏之声,乃立于门侧窥之,见草堂之上,一少年拥炉抱膝,歌曰:“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乐躬耕于陇亩兮,吾爱吾庐;聊寄傲于琴书兮,以待天时。”

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反正在刘备的三顾茅庐之前,诸葛亮这位角儿将出场前的鼓点儿越敲越紧。司马徽、徐元直、石广元、孟公威、崔州平等知名人士连番对刘备进行心理暗示,山野村夫也几度歌声渲染,自家老丈人黄承彦、三弟诸葛均更是不惜重彩,连歌带吟,共同把饥饿营销的战略战术做到了极致。事业不顺急需人才加盟的刘董事长终于“中毒”无法自拔,铁了心要引进诸葛亮这位高级职业经理人。

有关诸葛亮被“猎头”前的营销手段暂且放下,仍谈梧桐树。在诸葛均的歌词里,诸葛亮以凤凰自比,非梧不栖,出自《诗经》以及《庄子》是大概率事件,而乡亲们在院里种桐引凤的说法或许便是来自熟知度更高的“三国”。又或者无人探究来处,只知“栽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也就便了。

遗憾的是,千百年来,栽下的那些梧桐并没有引来凤凰,这对祥瑞的鸟儿始终保持着史前的神秘,似乎从不在人间小驻。当然,这并不妨碍人类继续在梧桐树上寄托对美好未来的无限祈求。

老家院子的南墙根下曾有过一棵梧桐树,我甚至记得它萌发的那个春天的早晨:一小堆暗绿色、毛茸茸的东西顶破泥地的硬壳,灰头土脸、兴奋地对地平线上的这个世界东张西望。

妈妈给它们浇过水,不厌其烦地提醒着每个走近南墙根的人:别踩着梧桐芽子!

妈妈非常亲切地用梧桐芽子而不是通常的苗或者树,在我看来,一是芽比苗仿佛更嫩也更娇弱,二是“芽”似乎暗含某种情愫,接近于昵称或者小名,因为似乎只有与农家日常生活极其接近并被宠爱的植物才会被称作芽,譬如豆芽、香椿芽之类,而后两者几乎已经是农村的美食了。

那丛“梧桐芽子”仿佛得到信号,从容地顶开头上的泥板,在春风春雨里飞快地舒展身体。当中最粗壮的一棵,笔直、翠绿、披满细细的茸毛,像个出生便有八斤重的俊美男孩儿一样,健康地、活泼泼地生长起来。

但我终于不小心把那棵梧桐给碰断了,我发现梧桐芽竟然是空心的,她是那么脆,那么柔弱,甚至用手摸一下,外表细密的茸毛上都会留下类似伤痕的印迹。妈妈没有过多责怪我,她小心地把还在流泪的梧桐残肢收拾干净,从剩下的芽里选出一棵最粗壮的,然后把其他的嫩芽都清除了,妈妈甚至用树枝做了一个小小的围篱,让南墙根下的梧桐显得更醒目一些。

在以后的季节里,梧桐芽长得飞快,树杆直直地向上,对称、互生、巨大的手掌样儿的阔叶在细长的柄上尽情地舒展,通体碧绿,毫无瑕疵。乡下似乎从来没有植物像梧桐这样肆无忌惮地张扬生命的奢华,甚至圣洁。

唐诗人令狐楚在《远别离·其二》中写道:杨柳黄金穗,梧桐碧叶枝。我开始隐约知道凤凰选择梧桐的理由,却不理解千百年间,她为何从不在任何一株期待已久的梧桐树上雝雝喈喈?

值得安慰的是,在刘兰芝与焦仲卿的爱情悲剧里,梧桐作为最后一抹人性光辉出现了。汉乐府《孔雀东南飞》的结局部分这样描述焦刘夫妇最后的凄婉:…合葬华山旁。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梧桐树上,虽然没有出现传说中的凤求凰,但覆盖交通的枝叶给这对苦命鸳鸯构建起最后的、形而上的温馨家园,或许也代表作者的终极关怀。

当现实的残酷无法回避时,总会有梦想长出翅膀。焦刘这对苦命鸳鸯与“梁祝”爱情传说里的“蝴蝶”成为一个民族追求真挚爱情的意象,从此载入史册。也或许就在此时,没有凤凰的梧桐更多开始与夜雨相谐,成为寂寞的宿主,成为文学史上凄美爱情的象征,成为传统文化中悲剧美学的基因。

温庭筠《更漏子》“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是思念旅人的愁绪;刘媛《长门怨》“雨滴梧桐秋夜长,愁心和雨到昭阳”是宫中妃嫔的哀怨;贺铸《鹧鸪天》“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空窗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是悼念亡妻的悲伤;到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中的“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时,国破、夫丧、家亡、遇人不淑、颠沛流离、孤苦无告的愁绪被寒秋、黄昏和夜雨点燃,已是满纸呜咽,泣不成声,遂成千古奇文。

据说在古代有梧为雄,桐为雌的说法,唐诗人孟郊有《烈女操》诗: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在这里,梧桐本身已经化作爱情坚贞的象征了。

梧桐的花语是至死不渝的爱情,我相信花语的设计者极大程度上参考了梧桐与夜雨的意境。但我在南墙根下的梧桐却从不说话,心无旁骛,专心生长。他的树干无节,光洁挺拔,有细点状的花纹,像一个秀美的阳光少年。没有凤凰,没有鸳鸯,只在每年的四月执着地开花。先是小小的、黄褐色、椭球状的骨朵,在春风里慢慢裂开,吐出淡紫色的花朵来,如一把优雅的缩微的长号,暗金色的花托、顶生的圆锥花序,一串串挂满所有的枝头,趁绿叶还睡眼惺忪,把梧桐树扮成鲁北农村的这个春天里第一位待嫁的新娘。

在高高的枝头,梧桐花虽被仰望,却很少得到喝彩。或许在没有凤凰的千百年里,梧桐已经习惯这种孤独的等待。等一个茂盛的春天到来的时候,梧桐默默地褪去繁华,以整洁的碧色期待雨声的共鸣。

在北方的落叶阔叶树种中,梧桐硕大的叶片无疑更获雨声的青睐。姚合在《杭州官舍即事》中写道:苔藓疏尘色,梧桐出雨声。此时的大千万籁俱寂,暗夜孤灯,雨打桐叶,只剩无尽的绵绵愁思,不仅是打在宽大的梧桐叶上,更是滴滴洒落在相思的心上。

一轮岁月悄悄刻在心上的时候,秋天到了。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愁绪再次在梧桐的落叶上演化成飒飒秋凉,喧嚣一个夏天的蝉声已经远去,或许躯壳还在某根枝头,明年继续演奏的还会是他吗?

实在记不起南墙根下的那株梧桐最后的命运,我胡乱猜测它已经成为某个箱、柜之类的家具。虽然晏殊说过“世有嘉木,心自通灵。可以为琴,春秋合声。”但绝大多数的梧桐无缘为琴,更无缘成为齐桓公的“号钟”、楚庄王的“绕梁”和司马相如的“绿绮”,至于火焚时被蔡邕发现而成“焦尾”,则是造化的奇遇了。

不过即使为琴,倘若知音少,弦断又有谁听?正如李咸用的诗句:焦尾何人听,良宵对月谈。质地轻而灵的桐板上,年轮所铸的可是凤凰的影像?

千百年来,雨声滴答。

梧桐树下,满地寂寞。

伟大高洁的灵魂其实往往注定宿命般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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