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连日阴雨,江南洇成一幅潮湿的山水。
因为屈原的关系,端午也叫做诗人节,这是个悲悯、优雅和带有怀旧色彩的创意。而我,想找一处荒僻或者更荒僻的池塘,垂下我的钓钩。眼见雨势稍停,心事便又湿漉漉地发芽了。钓友岗适时来电,一拍即合,即刻收拾装备,冒零星小雨出发。目标是浙江平湖。
车行约一小时,抵达平湖新埭(浙江省平湖市地名)时已近黄昏。选择的三六钓场应是某条南北走向的曲折河道的一段,东岸据说便是钓场得名的三六村,有三五幢半新的楼房沿河散布。杂树和竹林翳翳,掩去部分水面,犬吠,鸭子的叫声相闻。
一行三人,选定树少且多是大片农田的西岸。无路,唯田埂可行,泥泞不堪。肩背手提钓具行数十步便已疲顿,于是纷纷就近选定钓位。梅雨连日,已将池水染作浑黄。天光隐约透过云层,倒显得对岸的竹树愈发苍翠。一时无话,大家迅速开始准备工作。
台钓是颇有些麻烦的。采用运筹学的原理,先和饵,然后架竿、调漂、测试水深、等等。一切准备停当,鱼饵也就可以用了。端坐钓台,把浓香的鱼饵搓成比黄豆略大的水滴状裹住钓钩,然后左手持钓线底部的铅坠,右手执竿柄,略一使力,鱼钩便稳稳直直地甩出去,击开正前方的水面,牵着钓线迅速下沉。红绿相间的浮漂慢慢地立在水中,水面上只留一红一绿的短短两目。
夜色慢慢笼罩的时候,对岸人家的灯亮了,然后是呼叫小孩子吃饭的声音、狗叫声。一阵轻微地骚动之后,世界安静下来。打开夜钓灯,一束蓝光斜斜指向水面的鱼漂,一切静待水下的鱼儿上钩了。
在我看来,垂钓的乐趣更多在于寻找并独享这世间的片刻安详与宁静,至于鱼获应是垂钓的副产品。“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其时山水人皆静,唯雪花簌簌而落,或者还有水下的鱼儿在动?垂钓若此,当然志不在鱼,不过是一人借一竿一线一钩于天地间寻一栖处罢了。江与雪是孤高竣洁恰到好处的背景。不过,谪居的柳宗元放得下满身心的思与想吗?
真正的钓者倒是张志和,这道人自称“烟波钓徒”,悠哉地唱道: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纵情山水垂纶,闲适自得之情溢于言表。心极神往之。
柳宗元入世颇深,不算是真正的钓者,或许宿命便是这般。
小雨再次淅沥而下,无节奏敲击着伞面。有风,就有雨丝飘进来。灯光还引来许多飞虫,倒不咬人,只在灯前、面前飞来飞去,也有飞行控制失误撞到脸上额上的。这时段这空间本来或许本来就是它们的,我们才是真正的入侵者。
田里,还有水边的蛙们开始合唱:咕呱呱,咕呱呱,…,想必是一曲《我爱这水乡》或是类似的什么歌儿。饭后的村民背着背篓,拿着抄网,头上戴着矿灯样的探灯,在背后的稻田里巡视,不知是捉青蛙还是捕黄鳝?蛙声随着雨靴的忽远忽近变奏着合唱的音高,水下的鱼儿们却始终保持着安静。
梅雨时节,并非垂钓佳期。朋友是个中高手,先后也仅有几条小小的穿条鱼上钩,提出水面时,鱼儿在蓝光里扭动,如变幻的银弧。
我的漂动了一下,似乎是一目清晰的顿口。
又是一下,是一条鱼儿正在试探着吃钩吗?
突然,鱼漂上浮两目,果断提竿!重力沿着鱼线和鱼竿迅速传递到手臂,中鱼了!
钓线牵引着鱼儿,在被惊恐的鱼儿挣扎弄得碎皱不堪的水面上划出一道不规则的水痕。这是一条大约半斤的鲫鱼,流线型的身体,银色里略微带点儿土黄,抄入网中的时候,仍然竭力地跳着。它肯定还在迷糊中,或许两三秒前还在庆幸自己一次无意识夜游竟然偶遇可口的美味,但眨眼间却变成网中的俘虏。
鱼儿会后悔自己的贪婪吗?
垂钓是一场人与鱼的博弈,食物链底端的鱼儿明显处在弱势地位。其实若能克服天降馅饼之类的诱惑,鱼儿们必会活得更加安全和长久,当然这永远只是一种理论上的可能罢了。艾特玛托夫在《断头台》中说:贪财、权欲和虚荣心,弄得人痛苦不堪,这是大众意识的三根台柱,无论何时何地,它们都支撑着毫不动摇的庸人世界。灵长类的人类尚且不能,何况鱼呢?
夜渐深,雨下下停停。虫影渐稀,蛙声疏离,浮漂的顿口许久未见,鱼儿们大约已经睡去。钓友们也不耐寂寞,先后回到车上小睡,三六钓场的河边上便只剩下我一个。
噢不,还有一灯,一竿,一漂。天地如合,星在咫尺。我是这天地接面的标志吗?我闭上眼睛,试着羽化,试着在无垠的黑暗里无轨迹飞行,直到渐渐地溶入黑暗。广袤的宇宙里,人是如此渺小。而在每一个渺小里,其实藏着另一个广袤的宇宙......
漂好像动了一下。
动了吗?
似乎动了。
其实没动。
鱼动?漂动?还是我的心动?
远处的公路上有车驶过,身后有什么东西在闪亮?借着灯光回头,隐约看出身后几十步远的林地边有并排的两座小小的坟茔。不是寻常的土包,而像是缩微的房子,闪亮是那房子上面镶着的瓷砖和琉璃瓦在隐隐反光。
想起来了,刚到钓场的时候朋友曾说,树丛的那边还有四座呢。心里稍稍有些惴惴后,也便坦然处之。尽管水边只我一人,但似乎从此刻开始,这已经是一个有趣、丰富和不再寂寞的夜晚。如果真有所谓另外一个世界或者灵魂,他们会跟我玩那个有趣的终极三问吗:
你是谁?
你从哪里来?
你要到哪里去?
我竖起耳朵,努力辨析来自世界以及世界之外的所有声响,一边在想着答案: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我要到哪里去?
当然,一切都没有发生。可能另外那个寂寞的世界,已经寂寞到没人再做这样无聊的游戏,又或许思考虽然无处不在,却情愿保持寂寞的纯净。
达摩面壁,内心的宇宙可有一秒停止运行?
柳宗元独钓,心中又岂会只有鱼儿那么简单?
真正超脱的是严子陖,即便是同学做到光武帝,也“披羊裘钓泽中”。桐庐富春江畔的钓台上,范仲淹写道: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的一代名臣,有谁能解读此句真意?
夜雨在天光渐亮时彻底停了。独坐一夜的收获是四、五条鲫鱼,当中也有过几次鱼儿咬钩却因走神而错失,不过这不值得后悔。对岸有一只早起的鸟儿正在翠绿的杉树梢头唱歌,只她一个,最先发声,不停地唱,婉转悦耳。
她是在愉快地叫醒这世界并向我打第一声招呼吗?
睡眼惺忪的钓友们蹒跚走来。我们这夜钓该结束了!
鱼获寥寥,那有什么关系呢?古往今来,不为鱼而在这水边悬钩的多我一个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