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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北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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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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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声·唱

在这个盛夏的傍晚,知了龟穿越赭红色步道的行为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冒险。高大的杉树就在边上,应该是出土后当即立断的最佳选择,而步道对面只有几株低矮的灌木——这种舍近求远的横穿毫无理性可言。在梅雨后的城市,酷暑把夜晚的绿地变成人类社交的喧闹去处。无妄之灾随时在恭候这些刚刚从泥土中爬出、不知今昔是何年的古老物种。

扬扬看见我在急停和弯腰后从路面上捡起一只奇怪的生物,如受惊的兔子弹到五丈开外,然后远远地保持警惕并一再询问:那是什么?

在暧昧灯影里,我原以为步道上的阴影是一片树叶或者土块,现在彻底看清那的确是一只草率行事的知了龟:黑豆样儿的复眼,触须,精致的铠甲上,泥巴正在干燥,六条腿在空中不停地抓挠。肥硕,笨拙。知了龟一如若干年前的模样。它是蝉的幼虫,在夏天的傍晚出土,在夜色中蜕变,在树枝上唱歌,又在秋天的雷雨中回归大地。我不知这座城市给这昆虫怎样的命名?我说:那时我们是叫做截留(根据发音)龟的。

“截留”的用词极为精准,专指人类让蝉的生命在幼虫阶段结束循环并将它变作一种美食。不过,那时的手段是原始的“摸”或者“抠”,一晚倘能收获七八个便是莫大的成就了。小心地虚握在拳头里,任它不安地抓挠,手心里满是细碎而幸福的痛痒。回家洗净淹在咸菜缸里,隔几日油煎火烤。那时的人间美味,大抵不过如此。不过,“截留”的手段飞跃式发展。就在昨日,有同学在微信里晒出一晚的成果:有上百个甚至更多。现在有强光手电,甚至发明在树干的半人高处缠一道塑料胶带的实用新型专利。知了龟无法爬越那道光滑,被“截留”在胶带下面,惶恐不安,无计可施。

我和扬扬选一棵高树,那只龟本能地抓牢树皮,恢复清醒后开始往上攀爬。那晚,我们成功救助五只。有一只已被踩扁,大群的蚂蚁正在奔走相告。还有一只受伤,虽然我们仍然把它放在树篱上,但我知道这只已经无法完成蜕壳。无法蜕壳,意味着夭折,意味着牺牲既成事实,意味着若干年来深藏地下的苦修不会再有结果了。

我们把最后发现的一只带回家。窗外的花盆里有株半人高的月季,它可以在那里完成从土中龟到云中蝉的涅槃。我关掉灯,想象花枝上的金蝉脱壳,想象着憨厚守拙的龟在夜风里蜕变成嫩黄带着浅绿的、柔软的如婴孩般水嫩的蝉。它会在黎明时分变成黑色,它会爬上枝头,它变得健壮而机智,它会唱出来到这个地上世界之后的第一支歌。它的生命其实已经进入最后的倒计时,歌声其实用来完成最后的谢幕。它的歌词拟音人类语言中的知了。知了,知了……

只有雄的蝉才会唱歌。窗外月季花枝上的是一只雄蝉。它在第二天的清晨开始歌唱。发现我和扬扬隔窗偷窥后,蝉停住歌声,怯怯地转到花枝的另一侧。雌蝉是不会唱歌的。当年有位少年拿根树枝举在我的面前,树枝从蝉的胸和背之间穿入。那只蝉仍然活着,无声地抓挠,透明的翅膀快速扇动着。“这是只哑巴。”少年把树枝靠近我的脸颊,微笑着问我:“是不是有风?是不是?”那个夏天炎热无比,汗水从我的发梢往下滴。阳光如瀑,弱弱的风持续拂过脸颊,我的耳蜗里满是蝉在云中的歌唱。歌声如沸,如一个古老的哑谜。

中午时分,那只蝉飞走了。

阳台的众生都沉默着,仿佛都在倾听这个城市的酷暑中越来越远的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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