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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北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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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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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五年的一场纳凉晚会

这场纳凉晚会,对大唐王朝的公子王孙们而言实在寻常不过,如果在事后偶然记起,更多可能是因为突如其来的风雨使得晚会草草收场的扫兴或者越女燕姬们浑身打湿的那种狼狈吧。如果当年的邸报刊登一则简讯,大致会是这样:大唐天宝五年(公元746年)某月某日晚,时值酷暑,汝阳王李琎、附马郑潜耀等公子王孙与长安演艺界多位当红明星在城郊丈八沟举办水上私家纳凉晚会。宾主宴欢,其乐融融。后遇雨而归。一同出席晚会还有河南道巩县籍青年诗人杜甫等。

不过,历史有时就是这么有趣。晚会上这位可以被一笔带过甚至忽略的青年诗人杜甫成为后世的“诗圣”,而他在这场晚会即席写下的《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二首》,也无意中把这场寻常不过的纳凉晚会带进了史册。

其实,那时的杜甫已经不算年轻。那年的他已经36岁,距离开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的进士落第已经过去十一年,虽然诗名渐起,但理想和事业仍然停留在起点。他不得不来到长安,手执精美的诗文,小心翼翼地扣响上流社会一扇扇厚重的朱门。大唐盛世,海纳百川,王孙公子们都有足够的雅量接纳一位已经不再年轻的“京漂”,只是受邀出席晚会的杜甫显然没有应对这种场合的经验,甚至很有可能没有见识过上流社会的奢华,他在“诸贵公子”示意下用诗歌直播晚会的场景,并竭力避免价值判断或主观情绪。且看第一首:

落日放船好,轻风生浪迟。竹深留客处,荷净纳凉时。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片云头上黑,应是雨催诗。

首联和颈联交待时间、地点和环境,三联切换到晚会宴席,杜甫应该是选取印象最为深刻的人物和动作进行对仗:公子亲自用冰块调制冷饮,而佳人(歌伎)的纤纤玉手正在摘除白嫩藕片上的细丝。这个场景写进作品,也深深地烙进杜甫的记忆,因为直到暮年,杜甫仍然记得酷暑中冰镇饮料的感觉:思沾道暍黄梅雨,敢望宫恩玉井冰(《多病执热奉怀李尚书之芳》)。可能就在诗人有些愣神的时刻,公子们已经在催了:那谁?杜诗人,来首诗助兴吧。杜甫于是讪讪地化解尴尬:那边有片乌云飘过来了,应该也是来催我做诗的吧。再看第二首:

雨来沾席上,风急打船头。越女红裙湿,燕姬翠黛愁。缆侵堤柳系,幔宛浪花浮。归路翻萧飒,陂塘五月秋。

杜甫仍然规规矩矩地描绘晚会的下半程:雨点洒到席上,狂风吹打着船头。越女(南方歌伎)的红裙被打湿了,燕姬(北方歌伎)也皱起了眉头。船工们终于在堤岸的柳树上系好缆绳时,船上的幔帐翻飞,都快接到涌起的浪花上了!一行人冒雨匆匆而归,竟有了一种初秋的感觉。

说实在的,同为应制诗,在玄宗皇帝和杨玉环(那时尚未册立贵妃)的宴酣之际,李白挥笔写下“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花浓(《清平调其一》)”这样的传世名句,而杜甫在丈八沟汝阳王李琎的纳凉晚会上无论是人还是诗都呈现出一种拘谨、木讷甚至惶恐。或许这是胆汁质与抑郁质的不同,也应该是诗仙与诗史的区别吧。

值得一提的是,就在丈八沟纳凉晚会的两年前(天宝三年、公元744年)的夏天,杜甫在汴州(今开封)初遇天才的李白,文学史上绝无仅有的“双星”就这么不期而遇!尽管那时的杜甫只能算是李白的超级“粉丝”,但这不影响他们把臂同游和诗酒风流。杜甫在诗中写道:“余以东蒙客,怜君如兄弟。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杜甫《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这是一场想想都觉得奢华的邂逅啊。

那时的李白是离开长安。玄宗皇帝用“赐金放还”的形式体面地解雇这位天才般的文学侍从,而此时距离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的那次出发仅仅过去两年。李白的身形仍然飘逸,只是重新写满人生的落寞。而杜甫则是去往长安,十多年前的落第显然不足以挫败他的伟大,他单薄的胸腔仍然跳动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的激扬。

辞官归故里和星夜赶科场,44岁的李白和33岁的杜甫,两颗星辰的轨迹曲线或许早就注定这样一次伟大的风云际会,可惜历史无法提供更多的信息,我们只能猜测,但永远不知道细节。当然,现在我们可以回溯杜甫在长安“京漂”的这段时光:他将在这座巨大的名利场里接受所能接受的所有磨砺,直到完成人生的淬火。这其中,应该包括丈八沟的那场纳凉晚会。

天宝五年的大唐,一切似乎都是那么美好。玄宗皇帝李隆基册立杨玉环为贵妃刚过一年,爱情生活如蜜里调油;李林甫在宰相的职位上风生水起,杨国忠在政坛开始崭露头角;鉴真和尚默默地筹备第五次东渡日本;一个叫安禄山的胖子会跳胡旋舞,他正准备将杨贵妃认作干娘……

但这些都与杜甫无关,他在随后几年里结识长安城里的许多社会名流,他的“三大礼赋”让“玄宗奇之”并已经“待制集贤院”,该做的似乎全部做了,剩下的就是耐心地等待体制的垂怜或上天的青睐,一直等到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那一年,会跳胡旋舞的胖子安禄山发动史称“安史之乱”的叛乱,44岁的杜甫也终于等来“右卫率府胄曹参军”的职位,这是一份类似看管军械仓库的工作,官阶大概是正八品下。这对一腔热忱、满腹才华,以“致君尧舜”为理想的杜甫是巨大的嘲讽甚至是降维打击,但杜甫保持克制,他《官定后戏赠》中自嘲道:“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耽酒须微禄,狂歌托圣朝。故山归兴尽,回首向风飙。”不是吗?我年纪已经大了,率府的工作轻松着呢。再说总算有了俸禄,尽管不多,但平时喝个小酒什么的还得靠它呢。

或许,杜甫已经真的准备接受命运的安排,但命运的安排并非到此为止。这一年的年底,杜甫最小的儿子饿死家中。那个人生淬火的时刻终于到来,在《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中,杜甫的理想、情怀、失意、悲伤和愤怒如尖矛利刃终于破囊而出,直指那些王孙公子。丈八沟的纳凉晚会上曾经刻意不带价值判断的“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终于化作“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痛斥。《唐宋诗醇》中的评价是:此与《北征》为集中巨篇,摅郁结,写胸臆,苍苍莽莽,一气流转。四年后,石破天惊的“三吏”“三别”依次问世。至此,杜甫彻底完成诗人向诗圣,诗作向诗史的凄美转身,杜甫终于修炼成为那座堪与李白并峙的高峰。

1200多年前的天宝五年,长安郊外的丈八沟,一场寻常不过的纳凉晚会,历史选择这个时点,有意或者无意地开始造就杜甫,而杜甫果然成全了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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