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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北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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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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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小记

现在说起这条大河,总有些百感交集的意味。

大河,其实只是村后横贯的一片水域,大河几乎不算真正的名字,而且在比例尺最小的地图上也难有标示。

不过在三十年前或者更久远的年代,我都认为那是家乡的一条大河。“大”不是一个量化概念,更准确地说是一个相对概念,就像现在的小孩子说话仍喜欢用若干个最来表现程度一样。那时我的家乡几乎还处在半牛耕时代,去一次县城甚至在去往县城的路上看到一辆中间高两边低的叫做轿车的东西都能成为茶余题后的热门谈资。以乡亲们的眼光,村后碧波荡漾的千百亩水域的确可以称之为大了。由此猜在更加久远的以前大河的命名过程可能再简单不过:既然如此之大,且叫“大河”罢。

于是乡亲们安心地叫着大河,我的村庄在河的南岸,就叫做大河南,河的北岸也有村,叫做大河北。大河南西面还有一个小村,就叫做西河南。我的祖辈们就这样因陋就简,沿河而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切都显得再自然不过。

实际上家乡倒是另有几条更有名气的大河。

一条是潍河,古时叫做潍水,甚至由于史上水陆交通的便利,还发展并命名了现在的潍坊市。有史书记载为证:隋开皇十六年于下密县置潍州,取界内潍水为名,潍州之名始于此。隋大业二年,废州为郡,以郡统县,改下密县为北海县,属北海郡。开皇以及大业都是隋朝年号,算来潍县建县已近1400年了。不过最让我自豪的是潍县曾经有过的一位县令是“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在潍县令任上时,“因岁饥为民请赈,忤大吏,罢归”。此其一。二是郑板桥号称诗书画三绝,书法隶、楷参半,自称“六分半书“,有一对联赠他叫做“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此其二。三是郑板桥曾为潍县留诗,全文是“三更灯火不曾收,玉脍金齑满市楼,云外清歌花外笛,潍州原是小苏州。”据说,清乾隆年间还真有“南苏州、北潍县”的说法。苏州是江南水乡名镇,潍县与苏州齐名,想来不仅需要经济繁兴,濒潍水之滨也应在考量之列吧。不过现在更名叫做潍坊市,知名的当算“潍坊风筝”,别名于是也叫“鸢都”。至于潍水或者潍河,似乎已经是个可有可无的地理标志了。

到我少年可结伴远赴昌邑县城时,那时段的潍河水已经时有时无,新旧两座潍河大桥平行立在无水的河滩上,显得有些突兀甚至寂寞。峻青在《黎明的河边》里描绘的景状只能发挥无限的想象了。到我初中临近毕业报考某地一所中专学校赴县城参加体检时,干脆抄近路,推车直接横穿已经干涸的潍河。河底的黄沙干燥细密,在初夏的阳光下柔软而且温暖。

另一条大河胶莱河似乎更加有气魄,北段近昌邑入渤海莱州湾,南段从平度入黄海胶州湾,两湾各取首字于是叫做胶莱河。史上曾记元世祖为南粮北调接济京师,于1280年开凿南胶莱河,使之成为连通渤海与黄海的一条运河,历时五年方成。据说当地居民仍有运河或者运粮河之称。

只是我生于昌邑,长于昌邑,却始终无缘一见两条大河水势汤汤的胜景,也算憾事一件。

好在村后还有一条属于我们自己的“大”河。大河的上下游宽不过三五米,流到两村间的时候徒然放宽,达数百米,东西两边窄处都修有石桥,是河南河北两村最捷近之路。多年后回到老家我曾目测两岸距离,估计最宽处距离可近千米。

那时的大河颇有些碧波荡漾的意思,环水都是些有点儿向水面倾斜的老树,多是柳树。夏有荷花,秋沤红蔴,有鱼有虾还有蚌,河里还有一个小岛,准确些应该叫作“渚”,四季都长满荒草,有一棵粗大矮壮的柳树印象深刻。

到了冬天,大河的冰上就是真正的乐园,可以溜冰,当然不会有溜冰鞋之类,但农村的孩子从来不会缺少创意和动手能力。只需拿家里的小板凳倒放在冰上就是极佳的滑板,至于动力方面,取两根短棒,一头倒栽一枚铁钉进去即可。坐在凳上,双手各执短棒,以木棒装有铁钉的一头向后斜插冰面,因陋就简的滑板立马就能在冰上飞驰起来。土制滑板唯一的缺点是机动性差些,倘若冰上有冻牢的冰块之类绊了滑板,人仰板翻也是常有的事,摔个狗啃泥。狼狈也好,疼痛也罢,多半是不哭反笑,大家都哈哈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冰面上被风吹得很远很远。

我家的老屋就在南岸村北的某条胡同里,因此河岸也曾是游乐场之一。不过南岸势高坡陡,往往被告诫远离河岸,有大人的时候才能近水,看小群的游鱼在荷叶下游来游去,或者蜻蜓静静地停在荷花的苞尖上,夏天的时候偶尔可以看到河蚌,多数是小个的,大约有半个手掌大小,楮黄,带点儿绿,在浅滩的水下懒懒地吐出白晰的斧足。若是游泳则必须在大人照看下且须在较浅的北岸下水方可。我曾经有过一次遇险,玩水时不慎滑入了深水区,脚下是一滑滑的斜坡,踏上去,滑下来,喝口水,叫,叫不出,爬,爬不上,就这样循环往复着。远处的大人发现苗头不对把我拉上来时,我已经精疲力竭,喝了满腹的河水,就连眼睛也呛得通红。

事后想起颇觉得好笑,我完全可以放弃脚下的努力,用刚学会的狗刨游到浅水处,或者更干脆扎一个猛子下去然后潜上来,只是我当时都没想到,像在表演一出机械的一个人的哑剧。这件事并没有留下什么阴影之类,大河就像一位温顺长辈,他批评了你,但你不会记仇。只是游泳这项技艺永远停留在简单的狗刨水平上了。

沤红麻的季节是那时的大河最热闹的时候。

实际上单是红麻的收获就已经是一个很有趣的过程了。先说红麻,这种植物作为农作物已经淡出业界很久,记忆中红麻在成熟期大约在顶部开出黄色或者红色的花朵,高有三、四米或者更高,通体笔直,茎杆大约有小儿手臂粗细,有些细密的短刺,颇像长满麻点,大概是麻字的得名由来。红麻的外皮有暗红色的,实际上更多的是绿色。乡亲们习惯称作红麻,事后我知道真正的学名实际上是黄麻。

收获时从根部斩断红麻,先得用木棍沿茎打掉叶子,在独轮车上事先绑好Y形的木杈,取一根红麻将根部置V形处拗断,断掉的那一小截麻骨会从绷开的表皮分离出来,于是就可以握住那段没骨的表皮以V形的木杈作为支点,匀加速用力一拉,哧地一声,洁白的麻骨像一支标枪或者白晰的长蛇嗖地一声颤微微地射出去,手里得到的就是完整的麻皮。粗壮的麻杆是少年们很好的玩具,取长就是长枪,截短就是短棒,可演三英战吕布或者扮作孙悟空去打白骨精。我的侄儿甚至没有见过麻及麻杆之类,更不要说与之相关的游戏了。记得有一个常用的比喻,看你腿细得像麻杆儿一样,还真不知他是如何理解的?

收麻是个经验活儿,也是体力活儿。我记得此中高手可以同时完成两三根红麻,哧哧、嗖嗖声不绝于耳,动作一气呵成,赏心悦目。水平差的不但只能一次一根,有时还除皮不净或是麻杆断作两截,降低了麻皮的品质不算还会成为大家的笑柄。在那时,农活的技艺往往决定个人在群体的地位,于是在开会等场合往往捡不显眼的角落蹲着,听众人讲。

剥下的麻皮像叠被子一样打成包,用粗绳串起来压上石块沉入水底,这便是沤麻了。实际上是将麻皮浸在水底通过自然腐烂除去有机物质,数月之后捞上来时已变作灰白,当场漂洗后打结拿到晒场晾干后,洁白如练,煞是好看。

这个过程分工明确,强健的水性好的男人多只穿短裤下水打捞,而体弱些的则负责拆包以及传递,妇女们多高高地挽了裤腿在浅水处漂洗,老人们多在河边指指点点,讨论品质或者收成。孩子们或是观察惊走的鱼群或者执洁白的麻骨打闹嬉戏,或是想去帮忙,当然只是添乱罢了。

沤麻区的河水泛起黑色和臭味,但人人都不以为然,风声水声,笑声叫声,打闹声喝斥声,大河流域呈现从未有过的热闹和繁忙。

在我的记忆中,红麻很快就从那时的农业生产领域退出了,就像厚重的麻袋被轻便的聚氯乙烯之类生产的塑料编织袋取代一样,大河重又恢复平静。

若是农闲,却是可以钓鱼的。

钓鱼的工具自然也是因陋就简,老家的农村不产竹子,竹竿是稀罕物,其他的树枝太过笨重,一两年生的梧桐树干不但轻而且通体笔直是最为称心的鱼竿。鱼线只要寻常麻线就可以了,鱼漂用鹅毛或者小木柴均可,鱼饵用家里偷出来的馒头也就可以了。鱼钩是个大问题,母亲大号的缝衣针是最好的原材料,不过那是用来钉被子的,若是被发现少不了一顿败家的暴揍。我想出的办法一是用铁丝做,稍微软了一些。二是用铁钉,尽量找一枚细且长的,用铁锤不停敲打使之变细变长,然后弯作鱼钩。工具极其简陋,但可能那时的鱼也极其愚笨。饶是这样,一个下午也能钓到或大或小的五七条鲫鱼。母亲抽空用菜油煎了,再放一大盆咸菜疙瘩,细火慢炖上几个小时,开锅时满屋咸香,我不知这是不是母亲发明的菜式,名字叫做鱼卤咸菜。

如我三哥般的青年是不屑于用如此笨拙的办法捕鱼的,他们在笔直的梧桐树竿顶上用铁丝固定了三股磨尖的铁条,制成锋利的鱼叉。鱼汛来时,天蒙蒙亮就结伴出发。初阳东升时肩横长叉,手提鱼获,浑身湿透但不减威风八面。记得三哥曾带回十几斤重的鲤鱼来, 一时轰动河岸。

除了钓鱼,摸河蚌可以算作另一件能建立成就感的活动了。父亲从上海返乡如果恰逢时节,我们便会去摸河蚌。乡亲们多是不吃河蚌的,甚至有人鄙夷地称之为“骚蛤蜊”,父亲已经有了南方人的饮食习惯,对家乡习俗一笑了之,只说一句:我来烧,让你们尝尝鲜!

摸河蚌的确是一件有趣的事情,钓鱼有时需枯坐等待,摸河蚌则不然。寻浅滩处下水,水齐腰或者齐胸也就可以了,把脸盆放水面上,只用脚在水下的泥涂轻踩去探寻。倘若脚趾碰到圆圆的硬物,那基本上就是河蚌了。此间高手用脚趾就可以把小个的河蚌轻松夹出水面,若是大个的,就需要潜水了。猛吸一口气,捏了鼻子,一个猛子扎下去,用手把那蚌从泥里挖出来。出水后高举过头,若是蚌体黝黑,大过海碗,那完全是值得炫耀的一件事了。

父亲多用蚌来烧汤。烧法极简单,油锅热时加些葱花、生姜丝和盐,放入洗净的蚌肉稍加翻炒,加水,煮到汤汁奶白,若能淋几滴香油则是锦上添花了。不过即使不用香油,清香鲜美已经扑鼻而来。

多年以后我曾试着如法炮制,加了料酒、枸杞、胡椒粉等诸多佐料,却完全不是回忆中的味道。也或许味道并没有变,而我已经失却当初的味觉了!

学了初中的地理课后我曾经产生一个怀疑:昌邑的所在是块小小的平原,无山无脉,大河的源头又在哪里?

当然最终无果而终。隐约得出的结论是:那个时候地下水位并不象现在下降得如此厉害,地下水丰盈,雨水丰沛,况且在每年秋天有一个峡山水库定期放水满足秋耕和冬灌,大河几乎可以算作那些四通八达的灌渠的缓冲地带,所以大河始终保持着丰润的面目。

时至今日,我已经记不起大河水位开始下降、露出河床以及彻底干涸的过程。只记得土地承包、分产到户后,大河上游逐渐不再放水,四通八达的灌渠慢慢开始废弃,田头打出许多的机井,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地下水开始用来灌溉。大约也是在这个过程,乡亲们开始富裕起来,一排排青砖红瓦的新房在村南出现,那里逐渐成了大河南村人口密度最高和社会活动中心,村北的旧房或拆或闲,显得冷清了许多,河岸也寂寞了许多。杂草黄了又绿,绿了又黄。连同疯长的杂树、乡亲们胡乱堆放的柴垛、秸秆很快把大河的两岸变成一段荒凉的所在。

大河的最后一次热闹的景象出现干涸前夕,乡亲们不约而同拥挤在大河的泥淖和浅水里,有的还抬来了抽水机,把大大小小挤在一起鱼虾、还有难得一见的黄鳝全部捕个干干净净。连续几日,村里都飘荡着煎鱼的香味。

在某个周末的放学时,我突然发现大河第一次以一种无比残破的形象出现在面前,黑色的河滩上满是破碎的蚌壳,凌乱的脚印,以及围捕时留下来的纵横交错的垄壑,一只白色的水鸟跳来跳去,仿佛仍在执着地寻找什么。岸边的芦苇在一片狼籍中形容枯槁,来年的春天他们还会发芽吗?

那些芦苇再也没有机会发芽。

我原本天真地期待夏天的雨水会恢复大河的旧观,事实上还没等到次年的夏天,当年冬天农闲的时候,有的乡亲把拖拉机开到河床上,剥开表层的黑泥,开始开采下面的黄沙,那是优质的造房材料。无本商机的发现立即吸引蜂拥的乡亲,大河的河床成了附近多个村庄村民的采沙场。在这个过程中,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大河展示出来的似乎是丘陵和深谷的地貌。

采沙运动过后,有头脑机灵的乡亲平整了部分河床,开始拓荒,春种玉米秋种麦,很快,可以耕种或者经过简单平整就能耕种的河床都转化成土地了。

几年前回乡过年,去大河北村赶集,我的侄儿告诉我,完全没必要再去走那座已经残破的石桥,可以就近穿过河床。那里果然有一条小路,路边都是黄绿齐整的麦苗,还有一大片灰白的杨树林,几只灰喜鹊喳喳叫着,在林地间飞来飞去。

至于南北两岸边上,花花绿绿的各类垃圾正在坚持不懈地占领河床。有一只红色的塑料袋还挂在杨树梢上,朔风吹过,猎猎作响,像一面胜利的旗帜。

我的侄儿是个文雅的初中男孩,在他的记忆里不过是这里曾经有条河,我们的村庄叫做大河南罢了。我想告诉他这条大河的故事,然而一直无法准确提炼一个合适的主题思想,于是作罢。

赶集的人络绎不绝,经过时纷纷打量我,揣测的目光说明我已是个外来者,或者是个路过者。只有温暖的阳光,依旧穿透湛蓝的天空洒下来,永恒般照在我的身上,也照在曾经的大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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