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上的植被杂乱无章。
太阳花和朝天椒在争抢地盘,虽然太阳花凭数量暂时占了上风,朝天椒总是有些不甘的,顶上擎个红彤彤的锥体,而且多数不止一个,是为一簇,颇有些像京剧里武生背后的靠旗或者手里的红樱枪,且因怒而红而绛而紫。
几棵蕃茄功成名就后正在慢慢衰老,叶子开始枯黄,顶上虽仍有几朵弱弱的黄花,可根茎如老妪的上臂,沧桑和酸楚在这个秋季以一种皮包骨的质感呈现。
旁边一株粗硕的米苋枝肥叶大正跃跃欲试这个红陶花盆的统治权。近邻是盆薄荷,五楼的风让她习惯弯腰的生活,到后来干脆就伏在窗台上,悄无声息地开细碎的白花,藏淡雅的香气,一幅逆来顺受、与世无争的超脱。
最挺拔的当属荷兰铁树,叶长形态似剑,其硬亦如铁,有侠气,身形风范在这群落里独树一帜。薄荷与铁树是个白色的塑料泡沫箱,也是一个杂乱的世界,种过小白菜、向日葵,也自生过灰菜、米苋以及其他不知名的杂草的痕迹还都留着,现在占据主导的是枸杞,无忧无虑、泼泼辣辣地把短短长长的枝条四面挥洒。
对阳台上有些植被这种叫法我颇以自得。
因为既有辣椒、白菜之属,断然是不能叫做花园的,这里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意识潜流在内。虽说农业文明时代耕读是一件快意之事,暗含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事业与理想,但耕与读实不可混为一谈,诸葛亮这种满腹经纶才华横溢的仍自称“乃一耕夫耳”,所以自谦之词历来不必当真,治国安邦者是真丈夫。陶渊明终于受不了憋屈辞了县处级的公务员回家耕田,从耕夫的角度在南山下种豆糊口,从书生的角度却仍是在东篱下遍植菊花,望南山而惆怅。
大凡读书者想必得有一花园,如此方可如鲁迅先生所言:秋天薄暮,吐半口血,两个侍儿扶着,恹恹的到阶前去看秋海棠。若是去阶前看小白菜,必大煞风景,思忖理想与现实,当再吐半斗。
倘若唤作圃,显然也不合适。《说文》的解释是“种菜曰圃”,我的阳台倒是产出过蕃茄十数个,白菜三五把。若是据此称作圃,则对花木们似乎有不敬之意。而植被是植物群落的总称,如再精确些则可叫做阳台植被。此举奉行中庸,不伤和谐,皆大欢喜。
再说杂乱,既有品种之杂,又有形态之乱,与传统的审美情趣果然差之千里。品种方面原本不差,曾有名贵的苏铁、兰花等入驻,虽呵护有加,但命运总归是香消玉殒,不过时间短长罢了。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皆因水土异也。万物皆为刍狗,将心比心,自此不再强作园艺。
形态的乱,这是客观存在。
蕃茄少了修剪,挂果便少了许多,或者营养不足,被风吹去了不少。薄荷可放室内观赏或是净化空气的,只是因为品相实在不雅,想想也就罢了。不过再想也就释怀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返朴亦是归真,杂乱实为本色。人类每日媚上媚俗奴性深入骨血,甚至已经耳濡目染传了诸多近亲如猫狗之类,然内心仍是不甘,连植物也不想放过。前几日在车站候车,见一园林工人持电锯修剪灌木,滋滋声后,枝条嫰叶萧萧而下,象征生命活力的参差不齐很快结束,世界恢复成一块绿色的几何体?悦目赏心吗?或许罢。
当然,我的植被们无意菜圃花园之争的纷扰,只要有些水土和阳光便努力地生长起来,或是主人忘了浇水拼得便是谁耐干渴。若是阳台风大,那么比比谁的根扎得最稳。至于生存的空间,那更得拼了性命去拓展了。所以在我看来,阳台的植被尽管杂乱,处处展示的却是纯粹的自然法则,所谓万物霜天竞自由。当然,或许这里面最为顽强的当属枸杞了。
这种植物在鲁北的老家也曾见过,印象中枸杞似乎多生在坟场、渠边之类的杂乱之地,叶多虫斑,扯扯绊绊形象极是不佳,稀稀拉拉结几粒红果,或青或红,纺锤形状,俗名更加不堪,叫做狗奶子。
现在阳台的这几株来自金山某处鱼塘边上,春天时去某处鱼塘钓鱼,岸边新绿勃发,便有一丛看着眼熟,左思右想觉着与枸杞颇有些相像,信手折了一枝。经春阳半日炙烤,枸杞下午返程时已奄奄欲绝,因其命贱,也不在意。回家后把干瘪的叶片全部剪了,将粗细稍稍过于牙签的茎也剪成一寸多长的数段,顶端留好叶丫,随意插在塑料泡沫箱中的小白菜地里,浇透水后便也忘了此事。
几天后去给小白菜间苗,发现竟有三五株枸杞已经活了,细枝嫩叶,颤颤巍巍,正从小白菜的四面包围里努力地探出头来,也便有些感慨。乡下孩子取小名有狗剩子、铁蛋之类,寓意不生病好养活,想必枸杞的俗名狗奶子大约也有此意罢。
枸杞名字虽俗,却堪大用。《本草纲目》上说:春采枸杞叶,名天精草;夏采花,名长生草;秋采子,名枸杞子;冬采根,名地骨皮。说枸杞乃名贵中药材和滋补之品,有补肾生精养肝明目安神长寿之诸多功效。
或许在宁夏的枸杞之乡当有“宁夏五宝”之一的荣耀,然而在鲁北乡下,牛啃马踏或是晚秋做了拾草人的柴禾都再正常不过。因为茎上有刺,若刺痛了手,还要被骂上两句。所以我的枸杞在享受登堂入室、端居阳台的际遇后,疯长以报知遇,从那不锈钢的花架上长长地垂了下去,一路开出五裂淡紫的花来,雅致而且低调,稍后便结出枸杞果来。先是躲在长柄的花托里,有些羞涩,很快就由小及大,由绿转红,露出红扑扑的脸蛋来。不若宁夏等地名品的粒大肉厚,但红红三五粒缀在长长的枝条上随风摆动,凭添群落的动感。
只是等到枸杞果大约熟透想要采摘的时候,往往遍寻不见,不由诧异。然后便多了心眼,有时隔了纱窗偷偷观察。一日清晨听到窗外叽叽喳喳的雀闹,心里一动,悄悄走近纱窗,见俩麻雀正在太阳花堆里打斗,想必是争抢细小的太阳花籽。另有一只双爪抓着枸杞长有铅笔粗细的茎,正伏下身去啄下一粒枸杞的红果----原来是这个小家贼!
案子既破,心里也便释然。麻雀吃了红果,难保不把种籽带到远方,然后萌芽、长大开花结果。或许,鱼塘边上的那株也便是这么来的呢?
或许,真的没必要考虑劳什子的怎么来的,以及要到哪儿去。来便来了,既然无法选择环境,却大可以选择生存的态度,有土则生根、有水则发芽、有空间则长大、有爱情则开花、有过生命那就给这世界留一粒红艳艳的果儿,被雀儿吞了,生命岂不是可在彼岸发芽了吗?
在这五楼的阳台上,在这杂乱的植被里,在这秋色渐深枸杞红时,没有卑微,不分高贵,生命是如此的平等。干渴若不死,风吹若不折,等到来年春风再次吹拂的时候,所有的生命将再次萌发,如绿色的火苗开始燃起,再争一个热热闹闹吧。
那丛凌乱的枸杞摇晃着,像挥动一条缀满红宝石的流苏。在这世界上,卑微可能只是卑微者的自谦词,而高贵或许才是高贵者的遮羞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