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嘉木,名叫青青。
青青是一棵女贞树,就在楼下的人行道上,大致已经长到三层多的楼高,光洁,倩秀,一年四季郁郁青青,所以我就叫她青青。
十多年来,我几乎每天都要从她的旁边路过,偶尔我会在树下驻足。春夏之际看花,看白色的小花细碎而迷人,每当抬头仰望的时候就会有淡雅的香在四周无声地弥散。秋冬之际看果,看果穗上的女贞子由小变大,由嫩绿变紫黑,由米粒儿到葡萄串儿,由昂在枝头到沉沉地垂在叶下。
有时,我会从楼上望下看,看树巅的花束纷纷扬扬,看翠色的树冠随风而动。树上时常有鸟,开花的季节有蜂蝶,夏秋的几个月有蝉,冬天的江南偶尔会有雪。青枝负雪的时候,女贞的静美添两分冷艳一分妖娆。
风多雨大的季节,我和青青原本平行的世界会有交集。青青会在我的世界洒下金银碎屑一样的落花或者零星的女贞子。女贞子被来往的行人踩碎,果肉就在地砖上洇出一点点紫黑的痕迹来。
这个江南的城市有许多风情各异的行道树,常见的是樟树,还有栎树、枫树以及被称作法国梧桐的悬铃木,北方老家常见的是杨柳槐榆,但所有这些使用形声造字的命名都远不如女贞这个需要会意的拟人化树名。《本草纲目》的解释是:“此木凌冬青翠,有贞守之操,故以贞女状之。”或许,植物界同样需要女贞以一种冷艳的形象中和松柏等主流英雄主义过于泛滥的存在。只是揣测,没必要深究。关于青青的命名,天知地知,我知树知,这就足够了。
青青是一棵树,她无法找寻自己的森林,她在人行道上,她只有一块大约三尺见方的泥土,她多次被剪去不符某种规范的枝条,她安静地开花结果,安静地凌冬而青翠。半空中的几间水泥砌块是我蛰居多年的世界,我的水泥砌块隐藏在无数的水泥砌块中,整齐同质如蜂巢。我在某些规定的早晨离开蜂巢,融入蜂群,采集食物,按时回家。我几乎算是自由的动物了,可以在晚间去绿地散步,可以在假期去老家探望母亲,甚至可以去一个遥远的叫做库布其沙漠的地方探险。当然,无论时间长短距离远近,我最后边都得回到蜂巢,耐心地把剩下的日子安静地过下去。
十几年来,青青与我已经心领神会。我们不需要语言。我看着她长大,她看着我衰老。我在楼上深居简出,写字,阅读或者发呆,她在楼下寸步不移,开花,结果或者冥想。当然,有时候我们也会相忘于各自的江湖。青青会跟她的朋友一起,如椋鸟、鹧鸪或者麻雀,还有每年都会更换的短期朋友蝉,青青安静地放任鸟儿们的嬉闹,听蝉起伏的鸣唱。楼上的我多数会跟许多无人再读的书一起。当然,由于跟智人在一起的时间太久,我有时更愿意跟猫的一家消磨时光。小黑是只漂亮的孟买猫,小灰是只温顺的蓝猫,它们的孩子叫小灰点儿,已经是只英俊且调皮的半大猫了。它刚生下来的时候像个小小的灰点儿,捧在掌心,柔若无骨,于是取名就叫小灰点儿。
猫儿们不认识青青,它们跳上窗台俯瞰世界的时候,会为树上的鸟儿激动不已。鸟儿们不认识我,它们偶尔从树梢飞至晾衣杆的铁丝上,大胆张望甚至调逗窗内已经开始躁动的猫科动物。每当这样的时候,鸟儿和猫就成为我和青青这两个平行世界的灵媒。我们相互凝视,对轻佻的人间保持沉默。我们享受彼此给予的安静,等风吹过来,看鸟飞走了,趁今年的蝉还在,我们一起侧耳倾听……
今年的蝉声还在,台风“烟花”却意外地吹断这棵叫做青青的女贞。我原以为园林工人会把它扶正、加固和疗伤,但傍晚回家的时候,树干已被锯为数段。再次日,除了三尺见方的土坑,地上只剩一枝半枯的果穗,果粒黑瘦干瘪,女贞子还远未到成熟的季节呢。
从此,我的孤独更加精彩。我会想起许多失去的美好,我会想起我在江南曾有一棵树,一棵名字叫做青青的女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