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渤海岸边到杭州湾畔,20多年的时光在我的额头留下岁月的痕迹,大金山岛却如初见,依旧青葱而神秘,如一条巨大的鲾鲼,跃出水面,远远地凝视着世间的纷纷纭纭。
20多年来,站在石化城的海边眺望金山三岛,每每会有时空交错的感觉。早在1.37亿年前,作为上海制高点的大金山岛就已经矗立在那里,背后是东海的雾霭烟波,眼前是金山的沧海桑田。当然,那时还不是岛,是山,还没有名字。海,也没有名字。就连上海,也还在孕育之中。时光如滞,一切仿佛都在等待,一直等到公元前的十世纪,等到西周的第三代王姬钊东巡来到海边。姬钊看到满山黄花,璀璨如金,心乐之。于是从那时起,一个叫做金山(五代以前又称钊山)的名字开始流传。
在此前的漫长岁月,江潮汹涌,大海泛波,泥沙和贝壳在慢慢堆积,开始堆出一条古老的叫做“冈身”的海岸线,开始堆积一个未来上海的轮廓,而大金山,如一个句点站在海陆的分界处。我曾慕名去漕泾的沙积村寻访,仅剩2米高300平的“冈身”遗址上,闲花杂树,蜂鸣蝶舞,落寞而寂静。只有一块朴陋的石碑默默显示:6000年前的上海,海陆以此为界。风从来海上来,呜咽声里,不知有多少是关于时光的传说?
大金山上曾有寒穴泉,茶圣陆羽在品鉴后认为寒穴泉可与天下第二的惠山泉相媲美。北宋王安石在《寒穴》诗中亦不吝赞美,全诗是:神泉冽冰霜,高穴与云平。空山渟千秋,不出呜咽声。山风吹更寒,山月相与清。北客不到此,如何洗烦酲。周王算是北客,不知当年饮用无?但周王显然喜欢这地方,他开始规划建造一座城市。南宋绍熙年间编著、专门记载南宋及较早时期今上海松南地区地名的地方志《云间志》中引旧经记载:“昔周康王东游,镇大海,遂筑此城。”可以想见,在当今上海许多地方尚未成陆的3000多年前的某一天,大金山下,东海之滨,千百石匠、木工、兵士……在周王的指挥下热火朝天地忙碌着。他们在建一座城,一座后来用王的谥号“康”命名的城市。其实,他们同时开启的还有上海的建城史。
从康城再往前追溯,1972年在金山卫的长春村发现距今7000-6000年前的查山古文化遗址,归属于新石器时代早期的马家浜文化;20世纪六七十年代,亭林一带又连续发掘出23座良渚文化的墓葬,陶器、石器、玉璧以及玉琮纷纷出土,其中“黑如漆、明如镜、硬如瓷”的黑陶当属良渚文化陶器中的精品。至此,文明已经行进到距今5300-4500年左右。1935年,在山阳戚家墩村的考古中发现上层为西汉、下层为春秋战国的文化遗址——这也是上海最早发现的古文化遗址。
周王命名了最高的大金山,轮到始皇帝赢政时只好退而求其次了。在张堰西南有一座不过30多米高的小山叫做秦望山,据说是秦始皇南巡至此登山望海而得名。秦望山南有更小之查山,因唐代道士查玉成在此修仙而得名。此间还有一个小小的插曲,秦皇登山望海却被查山的树木挡住视线,一怒之下,伐尽查山林木,所以查山又有名叫做“遮山”。秦望山、查山两山皆制小而玲珑,有秦望八景、查山十景之说。有一年秋天小走查山,树林阴翳,鸣声上下,仙踪胜迹似乎已经漫无可寻了。
20多年来,在金山这块古老的土地上渐行渐远,丰富的历史层叠恰如新城的高楼栉比,恍惚间产生历史的代入感,正如“沙积”的村名记录下千万年前浪奔潮涌积沙成岸一样,金山许多地名承载着久远的文明和记忆。石化城有“前京”大道,其“前京”之名源自史册中南朝梁天监六年“分海盐县东北境设前京、胥浦两县(胥浦不久并入前京)”的记载。从梁天监六年(507年)到隋开皇三年(583年),前京有70余年的建县历史,城垣遗迹想必直到南宋淳熙年间仍可登临。宋代许尚在《前京城》诗中这样描述:“庐落皆无有,依稀古蝶存。登临认遗迹,林莽暮烟昏。”
至于文中的“海盐县”,则需追溯到秦王政二十五年(前222年)“置会稽郡,始设海盐县”。“海盐”因“海滨广斥,盐田相望”而名。1989版《辞海》“海盐”词条的解释是:秦、汉海盐县地,晋移治今县境(故治在今上海市金山县内)。因此,“海盐”的原始属名当属金山无虞。所以,著名历史地理学家、中国历史地理学科的主要奠基人和开拓者谭其骧先生定论:金山是上海最古老的地方,是最早设立县治的地方。
不过,命运多舛的“海盐”在秦末因地陷而成柘湖,西迁后再陷而成当湖,凡四徒才大致安于现在的浙江省海盐县的位置。同康城、前京一样,地陷而出的柘湖也成为金山另一别名。清代周启藩在《柘湖考略》中考证:史称柘湖,中有小山,生柘,因名。柘湖的范围则是:按湖形势,西南青龙港,咽喉也;东北柘林,尾闾也;张堰之东南,旧港迤逦至山阳等处,凡在旧护塘外者,皆湖身也。至于面积,参考唐代陆广微所著《吴地记》中的记录是:湖周五千一百一十九顷。换算后大约有239平方公里,几乎占现今金山全境面积的40%,是淀山湖现面积的三倍有余。愚笨的我曾竭力据此脑补:当今有多少繁华之地彼时乃在湖中?
《吴地记》另有描述:(柘湖)其后湮塞,皆为芦苇之场,今为湖无几也。想必《柘湖考略》中有关湖域的记载已经从唐代的烟波浩渺淤塞至清代的芦苇青青了。不过,直至乾隆六十年(1795年),柘湖仍在。张堰旧港村时立“张单氏节孝坊”的题联中仍然提到柘湖——“香生银绾,丹彤云常傍柘湖湄”。显然,那时的柘湖在金山仍有显著的地标意义。时至今日,柘湖已完全消逝。有时见池塘边芦苇青黄,总忍不住胡乱猜想:这芦苇的祖上可是生在柘湖边上?
始自秦,止于清的柘湖作为地理意义上的湖泊已经消失无踪,但作为金山历史和文明记忆的柘湖深深地影响着后世。有未谋面的文友网名叫做“柘湖小生”,知名的金山中学前身是清末的“柘湖书院”,而今校园中的小池塘仍然取名“柘湖”,渊源一缕隐约可见,如一条时光的隧道。
宋代诗人赵湘也在《拓湖》诗中记下柘湖的变迁:盐邑沦此地,柘山岿其濒。复惊秦时女,化作湖上神。世事喜反复,孰能识涯津。物变虽万殊,不惑固有人。首联是海盐沦陷于此,而柘山岿然于湖滨。颈联惊讶于投湖的秦女竟然化为湖神。三联则是感叹世事沧桑,如今还有谁能辨识(柘湖)之边。尾联则是议论世间事物虽千变万化,却总有不被迷惑之人。
在赵湘感慨大约200年后的南宋绍熙与淳熙之交(12世纪80年代后期),古老的康城连同附近的鹦鹉洲陷落入海,大小金山以及浮山彻底断绝与陆地的最后连接,成为近海岛屿——这时,它们终于是正式的金山三岛了。同时应验周启藩《柘湖考略》中所做论断:沧海桑田,变迁无定。其有定者,惟山。那么,寻找柘山罢。方志记载柘山“南有峰石,若人垒者,撼之动,然牢不可倾”。果然“不惑固有人”,有长者、曾为金山区政协委员、亦师亦友的戎济方先生执着于金山的历史人文,曾三寻其迹,终考证出柘山现名甸山,位于山阳甸山村,山高约7米,惜1958年采石毁之,惟甸山小学附近尚有零星岩石出露(戎济方《可怜柘山》)。步长者行迹,曾见文中所写卧牛石,形神毕肖,聊感安慰。柘山之迷总算有解,顺便引出山阳之得名:只因身处柘山之阳罢。
山阳仍在,柘山已失。
柘湖无踪,惟剩柘林。
漫走金山,所见是存在,所思往往却是时间。存在,存在于过去,存在于现在,存在于将来;而时间,过去的时间,现在的时间,未来的时间——这与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的哲学命题无关,只因在古老的金山行走,每一步似乎都踩在历史与现实、存在与时间之上。
东海风吹浪涌,金山湖陆沉浮,文明却从未停歇,一直行走一路播撒:唐代高僧船子和尚来了,一舟飘然泛于朱泾、松江之间,纶钓舞棹,随缘度世。时人感其高洁在其覆舟逝处建法忍寺(俗称西林寺)道场。今遗址处的西林中学内惟余400年银杏树,春去秋来,黄叶纷飞,莫知所植。
南朝梁陈间的文字学家顾野王来此隐居,于前京城北高阜上树林边筑亭读书,读书的高阜人称“读书堆”,而此地从此便叫“亭林”了。元代诗坛领袖、书法家杨维祯(字铁崖)来了,在六十寿诞酒酣之际亲手种下一株人称铁崖松的罗汉松。历尽650余年风雨沧桑,被誉为“江南第一松”。现在的亭林,古迹多已漫失,惟松如君子,郁郁而立。
春秋的铸剑大师可曾在干巷居住?名曰“靖康”的银杏距今已850余年,相传为僧人所植,寺僧又何在?高逾20米、树围过5米的银杏粗砺如铁,生机盎然。晨钟暮鼓、吴钩霜雪的记忆是否已经刻进年轮、刻在满树的嶙峋之上?
张堰的“张”是因为汉代的张良吗?如果不是,那溪水为何又取张良爵位“留侯”中的“留”字称作“留溪”呢?吕良佐召集、杨维祯主评、天下学士云集的“应奎文会”是在《不碍云山楼记》中的张堰“云山楼”吗?
陷于海的鹦鹉洲,失于湖的三姑祠;城隍庙,茶亭僧;元代的东林寺、明代的华严塔;俞大猷在金山卫抗倭纵马驰过的定南桥,毁于日寇暴行的高吹万的闲闲山庄;围棋圣手,南社先贤;“三步两座桥、一望十条港”的枫泾水乡……或在或湮,或整或零,金山的时空里有多少的无价的人文财富需要钩沉?
可以肯定的是,所有过去的时间没有消失,而是牢牢地附着在石器、玉琮、黑陶和地名、老树、庙宇经及典籍、史册和传说里……这些文明的碎片如暗夜群星,熠熠生辉,组成金山文明的银河,历千载而不朽。正如王安石《顾亭林》诗中所吟:廖廖湖上亭,不见野王居。平林岂旧物,岁晚空扶疏。自古圣贤人,邑国皆丘墟。不朽在名德,千秋想其余。
想起谭其骧先生曾寄语金山:海盐故址朱泾旧镇今曰金山。先生想说的是否就是金山坐拥辉煌的过往、奋发直进的现在和前途光明的未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