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原本是没有名字的,象形而叫山。名字是人取的,戴氏族人最先相中这深山里的谷地,定居于此,数百年来便称作戴家山。其实,戴家山仍然不是山的名字,只是标识戴家人聚族而居的方位。山比树老,树比人老,人比狗老,山、树、人、狗相宜而居数百年,在乎名字的其实只有人类。一行十二人皆爱读书,或兼做些与文字有关的游戏,于是便慕这清境、这民宿、这“云夕图书馆”之名而远赴桐庐。
车盘旋良久方至戴家山村,民宿名曰“隐栖云上”。脚下又有“秘境”之称的别家民宿,景致尤佳。隐约记得是约瑟夫·坎贝尔的话:找到一处遍布喜悦的秘境,让痛苦在那里淹没殆尽。欣欣然欲作探访,却被主人婉拒。看来,痛苦的淹没需另择时日。时值中午,阳光如瀑。俯瞰幽谷深深,有碧水一泓。环顾则翠岭绵延,竹木葱茏。远望石径循梯田隐隐而上,直没林中。或许,竹林深处才是真正的秘境罢。
戴家山村石街短促,人迹稀疏。黄狗在街边肆意横卧,浑不在意陌生的游客来去。街边错落的应是畲族人闲置已久的屋舍,灰瓦覆顶,土石夯筑的外墙斑驳粗砺。“云夕图书馆”便是由几幢老屋因陋就简改造而成。苔痕阶绿,泥墙木窗,原木的梁椽,直贯屋顶的书架,书香与咖啡,皮质沙发和切·格瓦拉的红色剪影,窗外的山野透窗而入……
“云夕图书馆”是先锋书店第十一家分店,书店自称“大地上的异乡者”。异乡,意味着漂泊,或为生存,或为理想,或为灵魂。就今夜的戴家山而言,我们是异乡者;就周遭的群山而言,300年前的戴家是异乡者。就300万年前的地球而言,一群直立行走的动物是新来的异乡者。
有石阶通往高处,高处仍有人家。
沿阶草木繁茂,山风徐来,涧流潺潺。溪边有忙碌的摄影小组,水花,午后阳光,远山的苍翠与飘逸的红裙正在合作完成一帧唯美的构图。斗转蛇行,拾级百十余步,见不足半分坡地,几行辣椒,三五毛色鲜亮的母鸡在竹篱边探头张望。再上小坡便是那白云深处的人家了。泥墙,小窗,屋门洞开,不见主人。木桌条凳,器物杂陈,极是简陋。
风过林梢,切切如诉。
此处制高,回望戴家山又是别样景致。然山中蚊虫来袭,颇有些不胜其扰。或者是我等扰了蚊虫的清静,也扰了这山里人家的清静?吟一句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又想,若是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的东坡居士来此呢。眼见此地有清流急湍,翠峰环绕,或许欣欣然先与小童烹茶试水,再揣着满肚皮不合时宜思忖着垦一方坡地也未可知?
下山再次经过“云夕图书馆”----这大地的异乡者,戴家山的地标。隔窗稍停,看书山壁立。
是夜无月,清凉如水。静谧中蛙声起伏,黑暗里灯光点点。“大地的异乡者”语出奥地利的特拉克尔,这位二十世纪德语诗坛最杰出诗人的原句是“灵魂,大地上的异乡者“。细思,便有些夜不成寐了。
既然生命是一种偶然,“秘境“其实无法淹没我们的痛苦,“隐栖云上”只是缥缈的梦想,唯有异乡者才是我们的宿命。我们四处游荡,带着坎贝尔的痛苦,在遥远的彼岸,在溪流的源头,在白云生处的山坡,在那些沉默的册页里,寻找与生俱来的归途。
异乡者的宿命注定所有的漂泊都是寻找,也注定所有的寻找都会无功而返。驱我下山的,真的是那几只黑色的蚊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