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苍耳
苍耳是有毒的。但在我的少年时代,苍耳不受欢迎的原因更多是因为果实的怪异和难缠。
因为怪异和难缠,就连年轻的苍耳在田间地头出现,仍免不掉被连根拔除的厄运。无人、也无牛羊,喜欢一株哪怕已经枝繁叶茂、欣欣向荣的苍耳。在鲁北的野外,苍耳是丑陋的卡西莫多。它的存在是一种无聊却活着的样板。
于是苍耳更多选择人迹罕至处,自生自长自开花,并在最后的无聊中枯老。苍耳微不足道的药效似乎已经无人问津,就连秸秆也不受拾柴者欢迎,只是因为枝头上挂着一串串的、椭圆的、长满尖儿的刺果。
苍耳的刺果成熟后,执着地、从不放过任何一个人、牛羊从身边经过的机会,刺果们会牢牢地抓住一晃而过、转瞬即逝的衣襟、裤角或者皮毛,黏着,牢牢地黏住。记得那时有恶作剧便是把苍耳放在谁的发梢或是衣领,看那家伙带着苍耳的刺果到处招摇。被发觉后,那家伙极其恼火地费力方能摘下,然后丢在地上,再用脚尖蹍几下。
苍耳无辜,它或许以为那是一段行程的开始。它甚至已经打定主意一路跟随,哪怕天涯海角。
当然,丢弃或许是一个新生的开始,或许是死亡的到来。现在想到苍耳的时候,会有一丝感动,被一种奔向远方的梦想,或随你浪迹天涯的执着。
02 牛筋草
牛筋草的名字我想可能是来自草茎的韧性?
不过也有叫做鸭脚草的,这是因为它的穗状花序在分支后状如鸭掌而得名。《嘉兴府志》里又称油葫芦草或蟋蟀草,猜想来源可能是牛筋草茎叶丛生,或斜或立,大可以庇护油葫芦、蟋蟀一类的昆虫吧。据说还有叫做千人踏的,显然是因为生在路边任凭人踩马踏,这是一个令人唏嘘不已的名字。
牛筋草倘若不被踩踏,或是成片比肩而生,往往可长到齐膝或是更高,茎节也更长。叶鞘有细毛,包裹着光洁的茎,关节粗大,此像牛之筋腱并且得名似乎也讲得通。
牛筋草可以用来喂牛喂马,嫩时也可以铲来饲养兔子。我喂兔的年代,牛筋草是最寻常的饲草。其实据说还有止血的药效,野外或有跌打损伤,取来嚼烂敷于伤口便可止血。但是,往往只见牛马大嚼。不过牛筋草不以为意,牡丹花在前,牛马想必亦大嚼之。因此止血也可,饲草也行。二者皆弃,也欣欣然将一片空荒铺满绿色,即使只为根下那一穴蛐蛐儿遮阳守护。
看来名字属身外之物。日间有蜻蜓飞舞,夜晚听蟋蟀鸣唱。牛筋草,因为简单,所以快乐。
03 蒲公英
蒲公英是兔子们最喜欢的野菜之一。
据说这种多年生的菊科宿根植物对母兔有催奶作用,我由此断定蒲公英是好东西。村里人家的媳妇们在坐月子时,吃得不都是好东西吗?
家里的母兔生下小兔的时候,我便提着柳条筐满坡去找蒲公英。蒲公英叶由根生,最明显的标志是成年的蒲公英会高高地擎着花茎,一两朵或者三五朵黄花在风里摇曳着,像一朵小小的菊。黄花变作一个个浑圆的、毛茸茸的白球时,无数个飞翔的梦已经诞生。
我的母兔已经等了很久,在栅栏里用两条强壮的后腿站起来,前腿耷拉在胸前,口鼻连同长长的胡须一并翕动,灰色的大眼睛紧紧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似乎已经闻到蒲公英的多汁和美味。大多数时候我并没有挖到多少蒲公英,兔子们一会儿就吃完了,仍盯着我看。我说没有了,她们得看看或者闻过我的手之后,才怏怏而去。
城市的绿地和公园也有蒲公英,被赋予许多唯美的意象,成为摄影家的新宠。只有我,看到时的联想是母兔的营养品。
起风的时候,她的孩子们,一粒粒针形的瘦果撑起顶顶白色蛛丝状的降落伞,开始飞翔,开始一段酝酿已久的旅程。未卜的前途中可能是高山大海,可能是沙漠戈壁,但既然生命的设计中有一段是飞行,那就飞吧。
04 灰菜
据说,灰菜也是有药用并且可以用来吃的。
不仅如此,年轻时的灰菜其实还是蛮漂亮的:梗上带些微红,碧绿的叶有薄薄的粉,仿佛施着淡妆。不幸的是,灰菜更多作为传统的猪菜知名。红梗也好,绿叶也罢,往往被一顿乱刀剁碎,掺些米糠麸皮泔水,成为猪的美食。
灰菜极顽强,在路边、沟渠、地头都能割据一方,密密麻麻地宣示领地。即使在锄过几遍草后的麦田,有时仍能看到一株高大的灰菜,从一片金黄色的麦穗头上探身出来。一棵灰菜结籽无数,风吹鸟衔,针眼儿大的地方也能随遇而安,活泼泼地绽出一抹绿色来。
顽强地活下去,即使以卑微的猪菜样式,灰菜仿佛代表一种卑微但无穷尽的坚忍呢。
05 苦菜子
苦菜子,其实就是苦菜,与苦菜的种籽无关。鲁地或者胶东将苦菜叫做苦菜子,或者是无意义的后缀,或者是表达某种亲切?
满坡的野菜里,记忆中似乎只有苦菜是公推可以采食的。清明过后的四五月间,苦菜星星点点地从田边地头的瑟缩中萌发,沿着多年生的宿根急急地蹿出苗来。带着泼辣,带着苦熬过冬的暗红,在春寒里展开披针状的叶子,似乎也有柳叶状或羽毛状的,柔却不弱。在鲁北的春天里,最早点缀黄土的绿色中总有苦菜。
《本草纲目》以及《易通卦验玄图》里的记载是:苦菜生于寒秋,经冬历春,得夏而成。一名游冬。“游冬”这种文雅的叫法未曾听说,相比较,“苦菜子”的名字少些上层社会的雅兴而多些民间世俗的烟火,显得温情脉脉。
苦菜子虽然有清热、凉血、解毒、明目、止咳等诸多药效,但用于填充谷物不足的春荒才是民间最为功利和迫切的目的。《周书》里就有“小满之日苦菜秀”的记载。小满节气,夏熟作物开始灌浆,尚未饱满,是为小满。此时正是春荒季节,苦菜的萌发正当其时,所以《诗经·唐风·采苓》篇里有“采苦采苦,首阳之下”的描述。“采苦”想来便是采集春天新萌的苦菜以解饥荒之举。果真如此,那么这个古老民族吃苦菜的历史或许远远不止两千年了。
少年时,苦菜已经基本沦落为纯粹的田间杂草,一般只是用来喂兔罢了。不过父亲返乡探亲,如果时令恰当往往会有提议,于是大家便去挖。去掉枯老之叶,用井水洗净,苦菜叶上绿如碧,下白如玉,绿白相间,蓬松诱人。吃时也极方便,蘸着虾酱或者包在饼中皆可,脆且有特殊的清香,不过印象最深的是味如其名,果然极苦。于是奇怪父亲竟然喜欢吃这么苦的苦菜?
或许因其苦,宋代的女词人张玉娘曾作《山之高》词,思念赴京赶考的情郎沈佺。全文如下: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忧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来去,千里相思共明月。
据说沈佺在殿试高中榜眼,可惜感染伤寒,终于不治。张玉娘忧思成疾,五年后绝食而死。死后月余,侍女霜娥也因悲伤忧郁而终,另一位侍女紫娥不愿独活,竟然“自颈而殒”,最后就连闺房中的鹦鹉也“悲鸣而降”。张家将霜娥、紫娥和鹦鹉一起埋葬在沈佺和玉娘的墓旁,人称“鹦鹉冢”。
这个几乎被历史湮灭的爱情故事发生在浙江丽水的松阳县。张玉娘是宋代四大女词人之一,与李清照齐名,张玉娘词中援引采苦以慰相思,而相思之苦其实远甚苦菜之苦。菜之苦,在味。相思之苦,百转千迴,肝肠寸断,在心。
父亲与母亲一生两地分居,聚少离多,其苦若何?
数年前返乡为父亲扫墓,野外见新萌的苦菜,心有所动。挖来后摘洗干净,蘸鲜酱油,以饼裹之,细嚼。浓郁的苦在味蕾间漫延,却说不清道不明那种生与死、悲与欢、聚与散、梦想与现实、相爱却无法相守的百味交织、酝酿、沉淀而成的滋味。
人生未到其时,往往难解其味。能解其味时,或许又已错过。
于是只有苦菜花年年开放。
时空慢漫,能解黄花瘦者,有几人欤?
06 田旋花
田旋花可算是鲁北旷野里最温柔的美丽了。
田旋花是正式的学名,望文生义可知此物生于田间,缠绕旋转而生,开花。田旋花幼时嫩且多汁,适合采作饲草,记得那时的名字仿佛是叫福子苗(音)的,现在思考的结果是:“扶着苗”的叫法才更准确,因为田旋花的习性是就近寻找比自己高大的植物攀援而上。不知它是去扶别人,还是需要别人来搀扶?
春天的四、五月间,田旋花伏在地下的根便一路发出芽来,往往成片铺满沟渠,圆圆的细茎,三角的叶儿,茎尖总是抬头四处张望着,若有邻居便一路缠绕而上。枝条软韧,对方往往被缠得没脾气,听任其顺着枝干揉身而上。胜利的田旋花不久就开出粉色或白色的花来,如喇叭或者漏斗,形状极像牵牛花,因此也有叫做野牵牛的。
田旋花除了嫩时偶有采作饲料外,多半因为缠绕影响邻居生长而不受欢迎,即使有祛风止痒的药效,即使满株挂着粉色的花朵。
或许,田旋花的出发点是好的,去搀扶并装点他人,只是稍稍有些过头罢了。转念又想,田旋花生命苦短,既然无法延展生命的长度,那就增加生命的高度,于是借一根高枝,灿烂地开放吧。
07 马齿苋
热衷于阳台园艺的时候,花盆的空白处长出几棵幼苗,初时不以为意,几日后发现那苗儿圆茎红润,匍匐状,对生的绿叶形状像是马的牙齿,这不正是鲁北常见的猪菜马齿苋吗?
记得那时的菜园边上、小路两旁,甚至满是砖瓦砾石的废墟里,往往长着大片的马齿苋,但因为是田间杂草的身份颇不受待见,只有猪才喜欢。
马齿苋一般贴着地面蔓延而生,遇雨水长势极盛,三五棵几天就能铺展成一大团,如果有些密植的话,也会高高地挺起身来。这样的话,采集更方便,不用铲,用镰刀。镰刀一挥,马齿苋的肉质茎随着“刷刷”地应声而落。马齿苋的茎脆而多汁,其实用手薅都行。
采集虽然方便,但把沉甸甸的柳条筐背回去对少年而言不是件容易的事。终于连拖带拽地弄回家,圈里的猪们已经闻声聒躁起来。丢进猪圈,它们一秒钟也不会耽搁,咔嚓,咔嚓,夸张的咀嚼声四起,大猪小猪一拥而上大快朵颐。哼哼着,咀嚼着,就连猪尾巴也在得意地左右敲打自己的臀部。猪的幸福就这么简单,有时只需一顿新鲜、多汁、爽脆的马齿苋。
有时我会思考这是否是个暴殄天物的过程,因为马齿苋其实是药食两用植物,不但有解毒消肿、消炎止渴等诸多药效,甚至可用来凉拌、烹调佐餐。跟妈妈一起清理菜园的时候,马齿苋连同其他杂草被连根拔起,扔到阳光下曝晒。我说:我们可不可以做成菜吃?妈妈会说:好东西还不够你吃的?
看看手里那棵马齿苋红茎粗绿叶肥,仿佛涂满革质的光泽,叹息一声,把它远远地扔到小路边上。马齿苋的生命实在顽强,扔在路边未必就死。多日后,萎顿不堪,但仍坚持在顶上开出一朵小小的黄花来。马齿苋的花儿极小,顶生,五瓣,鹅黄色,朝开暮闭,而且愈是骄阳似火,愈是明艳如金。
据说这是有来历的。传说上古时候天上有十个太阳,后羿拿着射日弓一口气射下九个,吓得第十个太阳东躲西藏,最后藏在马齿苋有叶下才躲过一劫。太阳为了报恩,始终不肯曝晒马齿苋。久旱无雨时,就算别的植物已经枯焦,但马齿苋照样叶茂花开,所以马齿苋又有“太阳草”、“心不甘”、“长寿菜”等等好多名字。听起来,“马齿苋”倒是最通俗或者最低贱的一个。依鲁地的发音似乎是“马齿菜”,虽然已经无人把马齿苋当作菜了,只是大猪小猪们的餐余茶点。千百年来,马齿苋已经修炼到宠辱不惊,静如止水。只在太阳升起的时候,一对生死之交默默守望。
城市的街边、花坛,还有其他许多地方种植另外品类的马齿苋,叶似圆锥状而花朵更大更艳的,每每看到它们五彩纷呈时就想:艳虽艳,但你们怎么可能是马齿苋呢?
的确,它们的名字叫太阳花,那圆锥状的叶子藏得住太阳吗?
08 萋萋菜
“萋萋”可能是最雅致的书面谐音吧,因为这野草也有叫做“七七菜”的,当然与牛郞织女无关。揣测这些谐音出自真正的学名“蓟”,原本读作ji,四声,因何变音为qi却无处可考。
植物学的解释是:蓟,多年生草本植物,开紫花,可入药,菊科蓟属植物的总称,有大蓟、小蓟之分。其中大蓟还是苏格兰的国花呢。
如果不是因为椭圆或者披针状的叶上有刺,萋萋菜可算鲁北野草花中的上品。嫩时有蛛丝状的披毛,长高时甚至超过半米,叶上有绵毛和针刺,头状花序,紫色的花永远开在主茎或侧枝的头顶。沟渠地边若成片时,千百花枝万头攒动,蜂蝶飞舞,是乡间独有的古朴景致。若在深秋,萋萋菜的种子熟了,也跃跃撑起无数白色的滑翔伞,一缕秋风吹到,就会起飞,漫天飘舞。
萋萋菜幼时叶肥刺软,可以作为食材,似乎也是被称作“菜”的理由,不过未见有谁采来烹之食之。萋萋菜最大的功用应该是止血,且是经过验证的。倘若皮破血出,便采萋萋菜的茎叶揉到绿色汁出,滴在伤口,叶泥外敷,这是那个年代最佳的野外土法疗伤方案。萋萋菜在东北有别名叫做“刀枪菜”,不知来由是因为萋萋菜多刺如刀枪易伤人,还是因为刀枪的创伤可用萋萋菜疗之?
其实考证已无多少意义,现在的萋萋菜无论作为审美对象,还是食材原料以及发挥药用价值的时代都已过去。偶然邂逅,也形同若干年前的老友,心头有热,执手无语。于是匆匆而别,别后再念。
相见不如怀念,或许罢。
09 葎草
多年后从书中得知“葛勒蔓”的学名原是叫做“葎草”的,多少有些欣喜的感觉缓缓泛起。状若久困他乡,偶遇相识,即使这相识原本关系并不融洽。
当年在鲁北,对葛勒蔓原本是无多少好感的。最近一次回乡扫墓正值秋中,墓园里满是荒草乱树,不得不用一把镰刀斫伐取道,事后祼露的小腿上仍然血痕斑斑,其中就有葛勒蔓留下的一串细密的出血点。这是葛勒蔓标志性的留念方式,概无例外。
从这个角度,“葛勒蔓”最准确而恰当的名字应该叫做“割拉蔓”。它几乎能在鲁地的任何一个角落生存,匍匐、攀援或者缠绕着,单株也能发展成为茂盛而令人生畏的群落,更何况葛勒蔓往往喜欢群生。若是不小心一脚陷入,实在是件值得同情的事故。慢慢拔出还可将伤害减到最小,若是急火攻心,想要快速摆脱却又不得其法,那便是悲剧了。脚踝、小腿必是点点血出,之后便又痛又痒,那是“割拉蔓”柔细的藤枝又割又拉的成果了。
话说回来 ,葎草大概是葛勒蔓比较唯美的名字。据说另有名字叫做“五爪龙”云云,想必是叶片状若龙爪五趾,而藤蔓若龙身蜿蜒。但大多数名字如“割人藤”、“锯锯藤”、“拉拉藤”、“刺刺秧”、“来毒草”等等,仍然取自它令人讨厌的“割拉”功能。名如其蔓,如是。
传说中,那一年鲁班也被“割拉”了。不过这位是木匠的祖师爷,是位有心人,他根据藤上密布的倒钩刺割人的原理发明了锯子,或许这还是仿生学最原始的实践。其实,医书记载葛勒蔓具有清热、利尿、清瘀、消毒的功效,想必人们恶其名而不用罢。自此以后,葛勒蔓乏善可陈,牲畜不喜,人们不爱,即便夏秋开出黄绿的小花却也无人欣赏。
百千年来,葛勒蔓每遇人,总要拉住不放,絮絮地念叨一番,说的不知是自己药效神奇还是那年与鲁班师傅的奇遇?
10 龙葵
和扬扬回老家时正值秋月,乡间满目绿意葱茏。
有意带这城市长大的孩子去野外走动,辨识些乡间植物也算不忘根本的意思,何况三哥家的狗自告奋勇在头前引路。此狗双目炯炯,一看便知是不错的向导。
出村口便有邻家的自留地,柴障上有老蔓新叶,黄花数朵,扬扬同学根据悬着的细长果实居然叫出丝瓜的名字,多少让人有些惊喜。不过惊喜总是短暂的,当大葱、茄子、芸豆、花生等依次出现后扬扬同学便开始指鹿为马、张冠李戴起来。我讲解不过三、五句,他已索然无味,嫌起杂草绊腿、蚊虫飞舞来。此所谓厥子不知稼穑之艰难乃逸也。
转念想,鲁地原有寻常的野草叫做“燕莜”的,可寻来让扬扬同志惊喜一番的。记得“燕莜”四月生苗,五、六月开黄蕊的白色小花,七、八月便结果。五、七粒浑圆的浆果成束,自叶腋处垂柄而下。初时翠绿,熟时紫黑,那是我的童稚岁月里无上的美味之一呢。
在地边以及一路之间的玉米地田头刻意寻找,鸭脚草泼辣辣地长到小腿高,黑且胖的油葫芦和绿而瘦的蚂蚱不时被我惊动,慌里慌张跳离草丛,那狗就一跃一扑地去捉个不亦乐乎。
往深处走,小路几乎已被遮住。扬扬同学百无聊赖,我也有些气馁。记得那时寻找“燕莜”也是这样,往往可遇而不可求。热闹处遍寻不见,在荒凉地倒有意外惊喜,眼一大株“燕莜”约有半人高,在杂树乱草间花开花谢,果熟果落。熟透乃至稍稍有些干瘪的浆果往往更甜,顺着那伞状的花序轻轻一捋便有小半把,把青绿的捡出来,把黑红的一古脑儿填进嘴里,甘甜,多汁,美味!
仿佛那个童年也是甜的呢!
“燕莜”二字是根据鲁地发音而得,至于到底是哪两个字已难以考究,但“燕莜”真正的学名终被我找到,是个高大上的学名,叫做“龙葵”或者“龙珠”。《本草纲目》注释曰:龙葵、龙珠,一类二种也,皆处处有之。…但生青熟黑者为龙葵,生青熟赤者为龙珠…这真是件令人兴奋的事儿呢!
当然,龙葵还有数十个俗名,譬如地泡子、天茄子、黑姑娘、黑星星、七粒扣、天泡果、野葡萄、耳坠菜、等等。命名者们或象形或指示或会意,各显神通,让这除了七八岁毛孩子稀罕的鲁地“燕莜”平添许多可供想象的故事。
按照中医说法,百草皆有药理。龙葵也是一味中药,有清热解毒之功。当然,青绿者有毒,不可食。回想那时,其实无人指教,七八岁的男童永远是吃不饱的,本能般会去品尝那些貌似可食的东西。没有中毒,只是因为青绿的龙葵果苦涩而难咽罢了!
天光渐暗,龙葵大概是找不到了。其实就算找得到,养尊处优的扬扬同学也未必敢放进嘴里品尝一番。城市已经让生活远离龙葵,远离一个神农遍尝百草的时代,或许还远离许多许多跟这土地与生俱来的乐趣……
11 提谷荻
在龙葵到来之前,春天还有一种美味叫做“谷荻”。
大约是四月罢,黄土地上刚有星星点点的绿时,仿佛一夜间,河滩、沟渠边上会从土里钻出许多短短的“绒线针”来,尖儿上带些洇红色,当中的绿色略略发福,下面刚从土里钻出来的还是鹅黄色。密密麻麻地,在慢慢煦暖起来的春风里探头张望。这便是“谷荻”了。
“谷荻”其实是茅草尚在花苞中的花穗,叫“茅针”似乎更加形象,但在鲁北往往叫做“谷荻”。为何叫做“谷荻”,是一个大雅还是大俗的名字?无人可问,似乎也无处可考。胡乱猜想茅草与谷子都属于禾本科,大约青苗时分是极相像的,但荻似乎已经脱离茅草的境界而生于湖泊、江洲、滩涂之上,高大、硬朗。秋天展开硕大的花穗,如一面迎风招展的白色旗帜。白居易《琵琶行》有“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句,枫叶红,荻花白,秋风瑟瑟,情景交融,唯感伤耳。
“谷荻”非“谷”非“荻”,所以与感伤无关,况且“提谷荻”可算是春节过后孩子们最大的乐事了。“提谷荻”其实就是拔茅针,但鲁地发音有趣,“提”念作“Di”。于是少男少女们一拥而上,伏在地上,如小兽般,去Di那谷荻。男孩的手捏成拳状,先找一根粗粗的拔出,然后急急地剥去谷荻脆脆绿绿的外皮,拖出里面湿润的、洁白、絮状、缩微着簇拥在一起的茅草花穗填进嘴里,软滑、甜香,这大概是槐花、榆钱儿到来之前这个春天最无私的馈赠罢。
女孩们略矜持,也更细心,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着谷荻“肚皮”稍下面的部分,稍稍用力,似乎能听到泥土下面一声轻响,谷荻便被Di出来了!往往不舍得吃,想着家里的弟弟妹妹,于是拢在手心里。拢不下的时候便揣衣兜里。有时运气好,两个兜都揣满后,手中还握着一大把呢。
回忆中我们那时更多把谷荻叫做“茶叶包”,不过因何而名却是百思不解。当然那时是无暇思考这个问题的,谁若发现一片冒出谷荻的河滩几乎是一件发现新大陆般令人欣喜的事情,往往只会偷偷告诉最好的朋友。
可惜次日匆匆赶去时,谷荻已老。不少白色的花穗一夜之间已经钻出那绿色的苞衣,这便是“荼”了,正沐浴在春风里呢。
于是叹息一番,只能作罢。路上便唱一首歌,依稀记得几句:谷荻谷荻,抽筋剥皮。今年吃了,明年还你。……
我们其实从未还过,谷荻似乎也从未有过讨回的奢求。每到夏秋,它们齐刷刷地扬起白色的花穗,随风拂动,如雪……
12 木贼
鲁北还有一种野草让我时常想起,虽然它的外形不像草,但乡邻们异口同声叫做“接骨草”。至于再问是“接骨草”还是“节骨草”?乡邻们又都觉得,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烦人呢?
村里似乎也没有老学究似的人物可供上门求教,我那时便胡乱猜测:“接骨草”大约依据此草有接续断骨的功用,而“节骨草”则是根据无叶、有节、直立,关节粗大、骨感十足的外形了。再想到乡间对野草的命名本就随意,于是释然。
某次返乡又见时,想起当初取名的疑问,刨根问底的毛病再次发作。回来便翻《辞海》,寻中草药图库,一番折腾后才发现:这草儿大名原是叫做“木贼”的!俗名众多,我的猜测不仅名列其中,之外还有千峰草、无心草、笔头草、笔管草、锉草、擦桌草、马尾草等诸多俗名。李时珍称:此草有节,面糙涩,治木骨者,用之磋擦则光净,犹云木之贼也。这似乎便是“接骨草”大名“木贼”的出处了。
《诗经·小雅·大田》有记:食根曰蟊,食节曰贼。意思是吃作物系根的害虫是蟊,吃作物枝节的害虫则是贼,但派生出来的新疑惑仍然在于接骨草与贼之间的逻辑关系上。
在村头的荒地边上看到接骨草,想起小时家里养有雏鸡。某日见一小鸡萎顿不堪,细看知是不小心伤了腿骨,于是便漫野地去找“接骨草”。“接骨草”在鲁北算是寻常野草,不过找起来却也不易。终于在不起眼的某个角落找到一丛,欣喜地薅一把就往回跑。暗绿的“接骨草”大多直立生,粗细若牙签,长管状、中空、质轻,通体由一两公分的节相套接而成,也有老成长至一两寸的。下节有鞘,鞘基略带黑色,顶上略呈圆锥状,像一枝小小的秃笔了。现在看来“接骨草”的多数名字是因形而得。
“接骨草”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鳞叶的外表都有细细的棱,握在手里相互摩擦就会沙沙地响,这便是“锉草”的来历了。按李时珍的说法,其功能类似现代木工的砂皮。但那时听音生义,采来是为小鸡接骨。那次接骨的疗效如何后来如何早已忘光,想必是不成功的,只记得那束“接骨草”在手心里不安地、沙沙地响。
既是不成功的接骨,又没见哪位木匠用它来打磨家具,那么“接骨草”还是叫做木贼罢。记忆里也只剩最后一个无聊的动作:左手拿着木贼,右手一节节地拔,再一节节地丢了。
医书记载,木贼有主目疾、退翳膜以及益肝胆等神奇药效,倘若那时乡里有老中医,求教后倒可采来送他去给人医病。可惜,当初只把它丢给受伤的小鸡,或者丢在风里。
更令人叹惜的是,这中空外直、身枯节在的小草既非木,更非贼,但一直背着木贼的名字,或许要一直背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