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那棵树,几年了?
大概有六、七岁了吧。
那一年也是在春天,我比现在还要年轻六、七岁。公司更换绿植,园林工人把这树送进我的办公室。严格地说,送进来的是这树的父辈,因为那时这树是一根碰断的斜枝,跟主干仅剩一点树皮的关联。耷拉着,垂头丧气。我用剪刀小心地把他们分离,剪去枯叶,等伤口干燥后插在闲置的花盆里,后来便安置在家中窗外的不锈钢架上。那时我不知道树的名字叫荷兰铁,但我会扦插。
我几乎从小就会侍弄植物,就像拥有天赋一样。我像只土拨鼠,放学后经常撅着屁股在院子的墙根下挖掘。春天是我最繁忙的季节,我忙着播种、栽培从野外从同学家从各处弄来的种子或植物。某一天,我捧着一株带着老娘土的嫩苗一路小跑回家。村人奇之,问我手里是什么?我说你猜啊。其实我不知道,但识多见广的大人也认不出来让我心生几多得意。越发小心种下,悉心照料。嫩苗长开、真叶慢慢出来时,我哑然失笑了——那只是一株普通的芝麻。
但芝麻心无芥蒂,白花绿荚翠叶间杂,齐齐整整,越长越高,在我简陋的小花园里亭亭玉立。秋天的时候,妈妈收获一小撮乌黑的芝麻粒儿,当天就用蒜臼捣碎,香香地拌了咸菜丝。事后回想,这可能是我热衷种植以来最有成就感的收获。
关于种植,我偏好喜欢木本植物。北方常见的杨柳桃李我都有种植、扦插成功的案例,最得意的是曾经把果农剪下的苹果枝扦插培育成一棵真正的果树。遗憾的是,修院墙时经被粗暴地拔掉了。那树已经跟我差不多高,只是没到开花结果的年龄。乡下的院子虽然大,但没有一寸土地是我可以独享的。猪、狗、兔子,当然还有其他人,农忙时节堆成山的玉米,都足以对我培育的任何苗木造成毁灭性打击。
比较起来,现在的荷兰铁是有点儿小幸运的。虽然没有院子,但可以独享一个硕大的陶土花盆。虽然偏居阳台的不锈钢架上,我的照料也不算尽心,但荷兰铁喜阳、耐阴以及耐寒、耐旱的习性得以充分展示,在窗外不枝不蔓,慢慢地独自生长,到现在已经快有两米高了。顶叶如翠,形似剑锋,堪堪触到窗外的雨棚。它的另外一个名字叫做象脚丝兰,果然它的脚部已经开始膨起,略略有些象脚的样子了。可惜,六、七年过去了,我们仍然没有院子。它是植物,在室外。我是动物,在室内。我们隔着一扇玻璃窗,共同悬在一座城市、一个巨大的水泥砌块当中。
据说这常绿的植物在原产地株高能到10米。以至于畅想理想的时候,我常常描绘:树长在铺满绿草的地上,我坐在象脚样的树根边,什么都可以做,也什么都可以不做。面对现实的时候,现实是荷兰铁的根系已经紧紧地贴在陶壁,头顶着雨棚,拥挤在由硕大到逼仄的花盆里,骄阳出来炙烤,寒潮回归冰冷。而我,坐在窗前的小桌边写字、读书、看被屋顶切割后的天空。
其实,更多时候我是在看荷兰铁。就像那年我呆呆地看村里一棵槐树。那是棵古老的国槐,斜立在村道边上,巨大的树冠,布满木瘤坑凹的黑色树干,有个几乎可以容身的树洞。那树可能需要三四个小孩子才能合抱。之所以是一个估计的数目,是因为不敢去抱。树比村里最老的老人还要老,可能比村里最老的屋子和水井也要老,老得神秘,老得令人敬畏。树下有屋,屋里有人。树叶黄黄绿绿,人们进进出出。每年春天,老槐树开一树白里透绿的花儿,等到花落了,就又是一年。老槐树大概已经重复了几百次,树下的人却最多也只能看到几十次。树不说话,人们以为树不会说话。其实,树是会说话的。跟人一样,孤独的时间久了,树自己会跟自己对话。树身的斑驳里,有时光的沧桑,也有人间的悲欢。
世界并行,万物互联。相信荷兰铁偶尔也会看看我。陶盆困住了它,时间困住了我。我错过与一棵树一起长大的机会,着手与自己、与这个世界做一场友好的妥协。春天仍然到来,不下雨的春天安静,安静到听得出思考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和荷兰铁树各自生长,每次年轮的增加我们都要付出整整一个春天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