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领奖去!为什么不呢?
暂且不说颁奖地设在莫言的老家高密,单说去高密会从我的老家门口路过这一条理由就已经足够。这是一个多妙的给妈妈制造巨大惊喜的机会啊!于是我决定公私兼顾,去领奖!
请假。订票。出发。
第一日,一路无话。到潍坊后换乘公交,车行约一个半小时,暮色四起时到达高密县城。高密是潍坊下辖的县级市,与北方的大多数县城并无两样,高楼和正在建设着的高楼、民居和正在破旧着的城中村相间。马路宽阔,车辆行人也够热闹。刚入冬,阔叶的杨树只有顶梢上还剩几片黄绿在摇曳,槐树和柳树叶子虽然多些,但也难掩憔悴。一排老树后面,闪出小店“大炒鸽子”的霓虹招牌来,想来是当地名小吃?不过,让我艳羡已久的高密美食不是它。莫言的诗是这样写的:
韭菜炉包肥肉丁,白面烙饼卷大葱。
再加一碟豆瓣酱,想不快乐都不中。
咽下口水,终于招到一辆出租车,直奔组委会安排的商务酒店。总台有中年男性,个儿不高,白净,有儒雅气,讲一口颇亲近的山东话,《散文选刊·中旬刊》的张总编正在总台侯着呢。
交费,报到,稍等即是晚餐。大约有五、六十人各围圆桌就坐,左右便有些交谈。右首是山西长治某县的李副校长,瘦且黑,脸上有笑纹。左首是来自青岛的中年女作家,热情地为大家斟水。我的山东话普通话上海话还在纠缠不清,就像倒时差一样。既然一时表达不畅,便少说话多吃菜。
饭桌上是久违的家乡味道。虽然没有韭菜炉包,也没有豆瓣酱,但都是熟悉的风味,尤其有一碟细切的白菜心儿,用蒜蓉、精盐、葱白拌匀,再加点儿鲜红的、既做调味又是点缀的辣椒酱,美味!两三筷入口,额头已然汗下,快哉!
在上海,大蒜是轻易不敢碰的,就算浅尝辄止在公共场合也容易招致蹙眉与白眼。上海人似乎有国际大都市的文化自尊,但其实就算法国大餐,大蒜也是经常使用的配料。记得《绿卡情缘》中吉拉尔·德帕迪约在厨房做菜的镜头:法国影帝一手把大蒜头摁在灶台上,另一手一拳下去,蒜瓣儿四分五裂。那个动作刚中带柔,充满着男性荷尔蒙。酣畅!
妹子,再拿馒头过来!
馒头有两种形状,一种像鱼一种像元宝,都是模子做出来的,还带着浮雕样的花纹儿。我的老家昌邑也有,不过一般似乎婚庆喜事才用,当然也更精致些。还在面鱼的眼睛部位染俩红点儿,是谓“画鱼点睛”。
二
第二日,早餐毕,组委会安排乘大巴去莫言文学馆。
知情者云,莫言文学馆就在县城的高密一中内,距离此地不远。果然,车行不久,隔墙已见由一幢三层教学楼改建而成的“莫言文学馆”。馆名五个繁体白字由王蒙所题,镶在中国红的底板上,气派地占据门口上方足有两个楼层高度的硕大面积。
下车后,有名气的没名气的、有身份的没身份的,但某种程度上都与文学有关的与会者们纷纷拍照留念,苹果三星佳能尼康们的闪光灯、快门声此起彼伏,周末原本清冷的操场瞬间热闹起来。
文学馆门口是贾平凹题写的楹联,上联“身居平安里心忧天下”,下联“神游东北乡笔写华章“。贾氏书法着墨厚重,落笔轻盈,有大巧不工的韵味。馆里有莫言的介绍、各个时期的照片、作品、获奖证书还有手稿、名家题词等等,当然还有诺贝尔颁奖式上发生的精彩镜头。沿着展室一路走一路细看,懔懔然有敬意生。
一尊莫言头像的石雕赫然放在二楼走廊的尽头,红褐色,圆润,乍看像一枚巨大且凹凸随意的土豆。待众人一番狂拍之后上前细看,方知雕塑家捕捉精准,不但略显夸张地将莫言的大脑门、小眼睛表现出来,而且将原本略平的嘴巴设计成嘴唇连同腮帮暴突又收回的紧闭状,如有万千言却又生生憋住一般,必是用来印证天下皆知的“莫言”之名,只可惜把一个蒜头鼻子委委曲曲地窝在里面。
楼后有球场,三五个男孩正在打篮球。运球,起跳,投篮,争抢,欢笑,充满着年轻生命的鲜活和灵动。对蜂拥的人流,他们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但其实我很想跟他们攀谈几句,关于莫言,关于莫言带来的一切,关于未来。
只是,没有时间了。
三
再次上车,这次的目的地是莫言旧居。
出城区,高密东北乡黄褐色的小小平原缓缓延伸。小路,杨柳,有一行行细绿的麦田,一只灰喜鹊挥动翅膀优雅地飞过车窗。远远的杨树杈上,有一个蓬松并且醒目的窝。路边几行断臂残肢的玉米秸无人收割,远处的田头似乎还有几株高粱,也在默默地失落。
车到夏庄镇,红瓦青砖的民宅,各式的小店铺,来往的车辆和行人开始密集起来。车越开越慢,原来正逢夏庄大集,说话间车窗外已是各式衣食百货的摊头。只见人头攒动,颜色杂陈,来往拥挤,叫卖起伏,极是热闹。缓缓过夏庄,进大栏社区不远就看见莫言旧居的指示牌。下车,右转上坡,出乎意料脚下泥土竟是胶东半岛因此得名的胶河大堤。堤下河床宽阔,水却清浅,几处河滩上,杂草枯黄。
过河的桥正在扩建中,不便通行。一行人便下堤从桥下截流后无水的河床上步行过河。再上堤时,就看到堤下一个小小的村庄和稀疏的杨林,那便是莫言家所在的平安村了。
有人远远指着一处泥坯的瓦房说:那是莫言的老家。
果然是处老宅,坐北朝南的四方院子,泥坯墙,墙头红瓦,仅墙基有数行青砖。院门在西南角,老式木门,黑漆。春联仍红艳着,上联是千祥云集,下联是百福并臻。显然不是莫言手笔,若是莫言亲笔,估计不出三五分钟就被收藏了。据说莫言刚获奖时,旧居院里是种有胡萝卜的,但几日后便只剩下黄土了。
大队人马络绎进院,原本光秃秃的小院霎时人满为患。黄土地走得人多了,也有溜光锃亮的感觉。东墙根下横躺着几根树杈,东南角用土墙围起一角,树枝等杂物挡住了入口,想必是弃置不用的茅厕罢,除此院里别无他物。正屋门左的长条桌前围满了人,桌上正在摊卖莫言的作品,还有莫言的大哥管谟贤的新书《大哥说莫言》。顺便捎带着出售高密的旅游纪念品:扑灰年画、剪纸和聂家庄泥塑,这是有称谓的,叫做“高密三绝”。
前一波的游客尚未出屋,大家便在小院东张西望。淄博来的郑作家蹲在墙角,捡了地上的土坷垃小心地用纸巾包好。昨晚与郑作家有过几句交谈,知他开一间关于中学生作文的辅导学校,拿几块来自莫言旧居的土坷垃放在学校的展室想必会大壮声势。当然,应试作文与文学、与莫言、与土坷垃何干?待考。
旧居是一溜儿四间泥墙木窗的低矮瓦房,窗下仅有数行青砖,山东方言里叫做“土打墙”。进门是正屋,左手有砖垒的灶台,极低矮。西间堆满破旧农具,几不容驻足。东间是两套间,里间也已堆满杂物。外间是卧室,靠南窗有炕。炕上有席有桌,小炕桌上有盏绿玻璃的煤油灯,无灯罩。北墙下是储物的木箱等等。墙上挂一面大镜,镜面有烤漆的牡丹花和剪纸的红“囍”字,可是莫家谁人结婚时的彩礼或嫁妆?下边的柜上有样电器:一台老式收音机。
旧居最值钱的应是炕头墙上那台不走字的挂钟,时间停留在某一年某一天的两点十五分。旧居最出彩的是糊着粉色花纸的顶棚,颜色还鲜亮着。阳光透过木格窗上胡乱挂着的塑料薄膜照进来,土炕上仿佛铺着缕缕暖意。
一个肤色黝黑的女孩,操着高密口音的普通话给众人介绍老屋沿革以及与莫言有关的种种轶闻。原来老屋曾不止一次毁于胶河的洪水,现在的旧居已非最早的建筑。又云小学五年级辍学的莫言曾羡慕大哥管谟贤一路读书,直至华东师大中文系毕业等等。
其实,若无莫言,谁知大哥管谟贤呢?大哥读到华东师大,却籍兄弟之名写一本《大哥说莫言》……世事纷纭,一时还真说不清楚。
出院门,一壮硕中年农妇正摆摊儿卖青萝卜和红薯。红薯因为长得抽象,乏人问津。青萝卜圆头阔肩瘦臀身绿根小,颇耐看。潍坊有谚:烟台苹果莱阳梨,不如潍坊萝卜皮。指的便是潍坊特产的青萝卜,甘甜爽脆,其味不输秋梨。妇人切一个让人品尝,瓤如翡翠,引得口涎欲出。众人于是纷纷解囊。
裹着黄头巾的红衣农妇眉开眼笑,露出黄黄的牙齿来,只是不会算账。青萝卜一斤一块二,几位先生合伙称有十二斤,戏说十块钱正好,随即拿张伍拾元的钞票让农妇找零。妇人露出怀疑且惭愧的笑容来,手里攥着纸币却不动,嘴里念叨着:十斤是十二块,两斤是……几位先生便说她肯定赚了云云。若从营销学的角度,妇人该卖红萝卜才是,并说这是莫言成名作《透明的红萝卜》中的那块萝卜地里长出来的!
四
下午的颁奖式在高密市文化馆,文化馆与博物馆是联体建筑,组委会安排先参观高密博物馆。
博物馆建筑气派,镇馆之宝是张艺谋拍摄《红高粱》时抬过巩俐的那顶花轿,不免有些意外。而馆里展示的民俗场景于我再熟悉不过,便早早地走相连的廊桥去文化馆。
文化馆门口有一支小小乐队,组织者介绍说这是一支纯由高密农民组建的“茂腔”表演队。游客陆续进来,一位化过妆的中年女性便起身为大家演唱。第一次听“茂腔”,声音高亢,有原生态的嘹亮和穿透力。
稍停,上二楼的颁奖厅,众人也三三两两陆续而入。等《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编辑、某省散文学会会长、某地文联主席等重要人物陆续落座后,“全国第二届人文地理散文大赛”颁奖式暨高峰论坛在快门闪光之中正式开始。
颁奖其实更具象征意义。主持人读完获奖各单,正式的授奖刚过一轮,来自全国各地、知名和不知名、老和少、男和女的作家们就乱了组织和纪律,纷纷抱着大红的证书外壳涌上台,急不可待地去跟著名作家编辑们合影留念。一时间,大厅里人喧、灯闪,桌椅动,热热闹闹响成一片。有古稀老者,颤微微挤上前去:老师,咱们来一张合影吧。
独在东边墙角,待场面稍静,我自去西边墙角取来证书外壳。硬质,大红,有莫言题写并烫金的“红高粱之约”字样,漂亮且有庄重感。稍后又从工作人员手中取来二等奖的证书内页,此行算是不虚了。事后得知还有一张评委会授予的“实力作家”证书,却忘了去拿。
五
第三日有雨,急急密密地下。
昨晚已与山东诸城的刘老师相约一起打车去高密汽车站,没想到雨天清晨的出租车极少。冒雨,十多分钟方才拦下一辆,告诉司机稍等一分钟,急步奔回酒店大堂取行李,并招呼等在门口的刘老师先上。年迈的刘老师动作缓慢,在我返身、刘老师出门的间隙,一位枣庄的作家已经捷足先登。出租车旋即关门,启动,一溜烟消失在高密城的一片水雾里。
回到雨中,又半小时后,打到第二辆出租车,在刘老师的忿忿不平中顺利到达高密汽车站。再十分钟后,我乘上一辆破旧的中巴,一路往西驶向昌邑。窗外的杨柳在冷雨中瑟缩,司机和副驾驶一路用越来越亲近着的方言谈论各种趣闻或者家庭琐事,倒也不觉寒冷。
近中午抵达昌邑,出站即招一辆出租车,直奔三五公里外的老家。由于雨水影响判断,我竟然在南邻的家门口下车,并用力敲打他家的铁门。开门的是一张熟悉却已苍老的面孔,我一时忘记怎样称呼,讪笑着点头致意,自我介绍后,便急急踩着泥泞回到自家门口。
妈妈家的大门没关,直接推门进屋的我让正在埋头喝粥的妈妈大吃一惊,稍后便有些着急地起身,佝偻着腰想为我张罗午饭。妈妈行动有所不便,屋子也就疏于整理,杂物都乱乱地散放着。其实家里并没有多少现成的食物,几个洋葱头,一棵大白菜,一小把菠菜,冰箱里还有冻成冰坨的猪肉和鱼。火炉倒是生着,铝壶里的水已经烧开,一缕热气正从壶嘴里急急地往外冲。
我知道村里有家小饭店,便让大哥去叫些外卖。三哥在邻村的厂里工作,中午回家,读高中的侄女美玲下午才会返校,于是一并过来吃饭。
因为有的是热水,下午我就在炉边给妈妈洗脚。妈妈闲下来,又开始唠村里的长长短短和人事的来来往往。我一边听,一边细细地搓着她脚底的老茧。妈妈左脚的鞋前掌边上破了,已经露着半个大脚趾。我有些责怪她,妈妈却不以为意。她说自己有新鞋,再说这鞋还能穿,实在不能穿了再换新的呗。
妈妈叙述的许多章节或片断我已经听过若干遍,并且她的叙述过程仍然保持着很大的跨度,无论是事件的主题还是发生的时段有时会突然岔出去,然后沿着这条岔路往下走。一部孙、王两家的家族史与半部中国近代史再次混合成悲喜剧,在妈妈的脑海里回放、暂停、定格、剪辑,美与丑、甜与苦、善与恶、人与鬼蒙太奇般纷至沓来。漫长而又短暂的人生,挣扎、沉浮、生死,鬼变人、人做鬼,地上地下演绎着一幕幕微不足道的惊心动魄。
邻近潍坊的淄博市,有一位专写鬼怪狐妖的短篇小说家蒲松龄,在他笔下,人与鬼、鬼与人又有何分别?人鬼原是今生前世,善恶本是孪生兄弟。莫言在《六道轮回》里其实也在讲这样的故事,或许还有某些蒲公的痕迹呢。莫言文学馆里有一首莫言关于蒲松龄的诗:
少时听人说聊斋,妖风迷雾扑面来。
长大方知人即鬼,蒲公深意我能解。
再想起诺贝尔委员会关于莫言的颁奖词:将魔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莫言用文学的语言讲故事,换作此时此地,妈妈屡屡在用真实擦去文学那道装饰性的花边,还原生活的本来面目,残酷以及残酷带来的震撼有时远远超越所谓魔幻的文学虚构……
六
妈妈左手食指裹着厚厚的布片,问起才知道妈妈前几日劈柴的时候斧头划破手指,便随手找块破布胡乱包扎起来。现在那块深色的布片已经污浊不堪,早就该换药了!我打电话让美玲去药店买创可贴,女孩说她家就有,一会儿就踏着泥泞拿来云南白药的创可贴。
妈妈手指上的布卷因为血迹干透的原因粘结在一起,小心费力地解开,发现伤口已经有些化脓。好在天冷,否则定会严重感染。我用干净的纸巾擦拭伤口后,小心地敷上创可贴,并再三叮嘱此后每天换一片。
晚饭仍从饭店叫来外卖,大哥和三哥喝一点廉价的白酒,我就以茶水作陪,一起唠村里的家长里短。某某仍在病中,某某已经老了(去世),某某欠了赌债不知去向,某某在城里买了楼,还有某某买了一辆怎样的轿车。离家日久,我的额头已生白发。现在发现,村庄其实也在慢慢老去。
茶水已经淡了,哥哥们明天需要要早起,于是便散了。
鲁北的冬季,夜黑得快,九点钟不到,村里连狗叫也没有一声了。雨还在下,村庄仿佛已经睡了,睡在一片化不开的黑色里。
聊天时妈妈已经整理好沙发,从橱柜里拿出被褥,慢慢地为我铺好。我草草洗漱后躺在沙发上,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到最小,继续听妈妈讲述并不久远的历史:外公,土改,奶奶的小脚,父亲以及两地分居,生产队的工分和困难户,村里人的白眼,以及我们小时候的某人某事纷至沓来。我从不承认自己是个忘记来处的人,但我的身体明显感觉到被子的厚重而且似乎有些受潮。
第四日,雨停了。起床时,金色的阳光已斜斜地照在窗上。妈妈一大早已经剁好白菜,开始和面,原来中午准备包饺子。外村务工的二嫂、三嫂闻讯也都过来,在县城工作的二哥大女儿佳妮也开车回来,一起帮忙和面,拌馅,擀皮,包饺子,煮饺子,屋里一下子拥挤和热闹起来。
白菜猪肉馅的饺子是若干年前美味的极致,我一口一个,吃掉整整一大盘,味道其实很好,但似乎不再是记忆中的感觉。妈妈用炉火去温隔天的杂粮粥,慢慢把黏稠的稀粥盛到一只硕大的碗里。边喝边问我:饺子好吃吗?
妈妈竟然还养了两只兔子,甚至为了它们到蹒跚着去村头挖苦菜,甚至为保鲜把苦菜放进冰箱里。冰箱里的苦菜由于沾了水的关系,叶子已经有些萎烂,我就和妈妈在阳光下的窗前重新摘菜。
我说苦菜不用放冰箱的,放在太阳下晒成干菜就行,兔子照样喜欢的。妈妈却固执地要让兔子吃到最新鲜的苦菜。我从灶房把兔笼搬到门口的阳光下,两只灰兔有些紧张又有些惊奇,在铁笼里不停地探头探脑。
几根苦菜瞬间被兔子吃完,我便去大门门洞里存储的秫秸堆里扯一把玉米秸的绿色干叶塞到笼里,兔子们用三瓣的豁嘴进行分析和判断之后,很快放心地大嚼起来。边吃边转动一对长长的耳朵,用圆圆的眼睛温顺地看我,看还在埋头摘菜的妈妈。阳光暖暖,吃饱的兔子们不一会儿就眯起眼睛,侧卧在笼里,把身体打开到最舒服的状态,坦露着略略鼓起的肚皮,毫不忌惮有一只脚已经伸到笼外。
妈妈种在东窗下的月季仍旧茂盛,红红绿绿的枝头上还有三五个的花苞,可惜已经错过今年的花期。天井里种了几行稀疏的菠菜,经过冬雨的濯洗,在西斜的阳光上正打起精神试着列成齐整的方阵。
七
第五日,回沪的时刻终于到来。大哥早出务工,三哥请了假,开车把我送到昌邑汽车站。再转乘公交到潍坊,高铁取票,然后耐心等待从青岛开出后需要延误一小时四十分钟的G228次列车。
候车时开始翻看大赛组委会赠送的一本《大禹与齐鲁文化》,这才知道高密竟是大禹的封地,而大禹也因以高密为字。看来大禹并未给高密扬名,真正让高密天下闻名的是三千年后的莫言。莫言的打油诗不无张扬地写道:
左手书法右手诗,莫言之才世无匹。
狂语皆因文胆壮,天下因我知高密。
说实话,我喜欢这诗,尤其这诗中不加掩饰的张狂,就像喜欢李白的天生我才必有用之类的张狂一样。若真有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才华横溢,张狂一下又如何?
由于时间延误,我只能在高铁上用餐。一份极简陋的盒饭,三十五元,想起猪肉白菜的饺子和妈妈的稀粥。妈妈耳背,那天我问道:你怎么不尝尝刚出锅的饺子呢?她却答非所问地说:现在的生活跟你奶奶的那个时候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算再苦再累也是享福呢。东西糟蹋了,就是罪过啊!
暗自想,跟妈妈相比,我是否、我们是否已经罪孽深重?
莫言说:“把好人当成坏人写,把坏人当成好人写,把自己当成罪人写”,这其实需要无尽的自省和超人的勇气,除了莫言,大概还有我的妈妈。莫言在写,妈妈却是在做。当我们热衷于把财富、权力当作幸福进行比较的时候,其实离幸福已经越来越远。
妈妈可能不知道莫言,不知道诺贝尔奖,不知道高密是大禹的封地,甚至最终也不一定弄得清楚我去高密到底领一个什么奖,但妈妈的内心被一种幸福充盈着。
幸福,其实很简单。
幸福就是善良、爱和付出之后那种微甜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