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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北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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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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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问鬼

清明。高铁。安静。早春江南的绿色在窗外飞快倒退。

此行目的地是山东省某市某镇某村某处墓园某个无文字标记的坟茔,一个在这个季节里还荒芜着的土堆。坟前有两棵柏树作为标记,那里是父亲以及父亲的父兄们的世界。

按照习惯,用一本书陪伴这个肃穆的旅程。今年的选择过程不用纠结,有现成的、相识女作家薛舒的新作小说《问鬼》。暂且不论内容,仅就题目而言,选择清明这个节日进行《问鬼》的深入阅读,再合适不过。

阅读在候车时就已经开始,候车室中嘈杂的声音,来往的人流并不影响醉心阅读的沉静。其时,落地窗的变色玻璃正在把清晨的阳光折射进候车室,长长短短、胖胖瘦瘦的身影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交叉、移形、变幻。在《问鬼<自序>》里,薛舒写道:“他们相信,在他们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有一些灵魂正安静地注视着他们,注视着他们的生息、他们的贫病、他们的善良、他们的真假……”神秘主义开始浸润所有的毛孔,这其实有助于文本的展开。

清明本来就是个涂满神秘主义色彩的节日。

向来不喜短途出行,交通工具则尤其不喜飞机。前者旅程太短,后者进程太快。在时间充裕的情况下,我固执地认为慢行是从此地到彼地必不可少的过度和铺垫。窗外的植被、建筑样式、旅客方言的变化将协助完成到达之前所有的心理暗示。飞机只是一个异形的金属信封,完全不具备传送之外的其他功能。因为舷窗外的所见往往只有云层、阳光以及蓝天,共同组成一片没有上帝、甚至让信仰产生动摇的荒芜。当信封打开时,精神上的仓促犹如懒起未梳妆,不意门声响。

按个人的标准评判:汽车好于火车,当然眼前的高铁好于飞机。只是车窗外的风景流速过快,其状甚于走马观花,是件累眼的活儿。于是调整座椅角度,继续看书。《问鬼》。

现实与神秘主义的沟通需求产生神父或者牧师,非官方的笼而统之可以称作灵媒,传统意义上的巫婆神汉想必也可归入这个范畴。舶来的或者国粹的,这个职业大约均源自事鬼神敬而远之以及自然科学未解或不解之谜。除了宗教修炼,民间一般是并无特殊征兆的某人因为某事机缘巧合,人间与鬼界为他(或她)打开窄窄的一扇门,闲人莫入,非他(她)莫属。《问鬼》中的杜芸香似乎便是这样。通灵的事不必解释,不需解释,不能解释,就像“上帝能否制造一块他搬不起来的石头”的著名悖论一样,信仰或者相信往往不需要理由和逻辑。

同行的姐姐和姐夫携带大面额的冥币(甚至有美元样式的)、元宝、信用卡、支票簿等等,这让我相信那边的平行世界也在与时俱进,或者还面临通货膨胀的危险。我是个粗心的人,相关事物一样没带,于是到家后承担制作纸钱的任务责无旁贷。

制作纸钱的工具是木块和一个依发音叫做“纸槽”的筒状物,铁质(也有铜质的),上端封闭,下端有外圆内方的轮廓,像大号弹壳。一手执纸槽竖在成沓的黄裱纸上,一手执木块轻打一下,移开后纸上便有印痕,状如一枚铜钱。如法炮制,直到纸上布满印痕,这便是纸钱了。理论上经过焚化即可转化为那边使用的铜钱,就面额而言,大约相当于硬币之类的散钱吧。

这是个枯燥、有一定技术含量以及应当虔诚的过程。专心不够或是用力不均,薄薄的黄纸容易破裂或造成印迹深浅不一,到了那边可能就是错钞或者伪钞了,隐隐有大不敬之意。

有些事情往往是这样:凡人可以糊弄,但鬼神不可。鬼神无所不知,也可能无所不在。《问鬼》中的母亲杨淑英一再催促乔凡谷(儿子)去刘湾镇的老家奔丧,否则死人是要“作怪”的。既为鬼,也便具备某种超能力,“作起怪来”将是一件极其恐怖和无可奈何的事情,所以,不可不敬。

两、三年间,村西头公墓里的坟头又添新的队列,仪仗般齐整。那些土堆仅有高矮大小的差别,所以墓碑是重要的标志物。不仅是生者识别的需要,往往也是子孙孝道以及家庭财力的象征。当然,给坟头添土似乎也是清明前的必要程序和孝心体现。

添土,顾名思义就是给祖先的坟上再培植些土。坟头日复一日风吹雨打,水土流失在所难免。无端猜想,添土可能类似将那边的房子进行简单的外部装修。墓园中就有许多年久的孤坟无人培土,正在不断地矮小下去,渐渐淹没在荒草中。然后在某个雨夜悄然塌陷,露出古旧的青砖或者其他来。

这是否属于那边的家破呢?若能通灵,当可问鬼。

在扫墓仪式中有一个小小的细节:取些烧着的纸钱放置圈外,且事先言明是赠于无家可归之小鬼的,极像小费或带有施舍性质的赠予。理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小鬼得了好处便不会为难正在地下收钱的正主儿。

黄土,枯草,杂树,焚香,鞭炮声,烟与火,飘扬的纸灰,三五行人络绎,清明给这荒芜之地以少有的热闹,只是不知地下又是如何一番景象?

中国的神与古希腊的神差别极大,中国的神是不会死的。至于鬼,阳间为人,阴间为鬼,鬼是轮回中的一段,某种程度上是个循环往复的过程。而人、神、鬼、畜之间转换的条件,概而括之似乎是行善积德之类。国人相信凡事皆有因果,因果皆有报应,但倘若有钱,似乎又可以无往而不胜。

钱既能通神,那么赚钱理所当然属第一要务。既如此,似有所悟了。

清明前应该有过一场雨,土路上泥泞的痕迹仍然与残存的记忆吻合。记忆与现实的差距在于曾经的婴儿已值青年,曾经的壮汉已经佝偻,曾经的长者已经作古,于是冷冷清清的村庄多是老人,和狗。一棵老槐树,坚持从一个已经废弃的院落里探出身来。天气渐暖,它很快将给这荒凉的院落一个葱茏的春天,或者也给自己一个春天。

村民们开始热衷在城里买房,年轻人很快适应楼上楼下的准城市生活。那曾经是许多年前许多人的一个梦想,然而当这个梦想开始照进现实的时候,梦想的老主人们却多数选择留下。他们固执地与曾经辉煌过的、宽敞的、窗明几净的、儿孙甚至自己洞房花烛过的老房相依。老伴已经不在,种满花果的院子有些荒芜,门口于是多一条狗。见到陌生的我们,这些生性忠诚的动物汪汪汪地叫着。在它们千百年如一日的叫声里,村庄缓缓走过一个个春夏秋冬、终于无法避免地开始老去。

曾经热闹甚至喧嚣的街上,形单影只的一位老人无所事事地看看我们,捡块地上的石头端详一番,看看墙角的香椿树是否发芽,然后再看看我们。

面熟,但忘却该怎样称呼。那么就像城里人那样,点一下头吧,微笑着。

扫墓过后照例是亲友聚会。

看得出妈妈很兴奋,她八十四岁的高龄竟然跟着我们到了县城,独自拉着楼梯扶手分别登上表妹家的五楼和表姐家的四楼。虽然喘得厉害,却坚决不要搀扶。

没有小孩子的相聚,氛围有些冷清,尤其在这样一个季节,逝去的亲人、往事成为主要话题。在时间的长河里,母亲关于父亲、家族、姊妹的许多往事都已经缠绕在一起,跳跃着的、穿插着的讲述需要一定程度的联想才能衔接,但是,但听无妨。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仿佛一起参与往事。

茶水冷了再续,续了又冷。

数十年的漫长时光已经消弭掉回忆中所有的恩怨和悲伤,母亲像是在讲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波澜不惊。

我想,幸福有时就是在漫长的艰辛、曲折和泪水过后,在你白发苍苍时候,有一群晚辈围坐着,静静地听你回忆起往事。

妈妈说,往事就像一个梦。

的确,梦想的真实与现实的虚幻在时空的漫长里交织在一起,谁又能准确地一下子分辨清楚呢?

一般认为,逝者通过梦境来传递信息或者表达诉求。《问鬼》中的杨淑英就是在梦中得到老家的一个死讯,果然很快就得到证实。我的老家偶尔也会听到类似的说梦,譬如某个雨夜梦到逝者浑身湿透,仿佛在讲诉什么。第二天到坟头一看,果然夜雨的时候坟顶塌了,雨水进了墓坑。又譬如连续梦到先人衣衫褴褛,则必是缺钱用了,到坟上烧些纸钱后则梦必不再来。等等。

古老的村庄应该累积许多这样的事件或传闻,只是涉及鬼神之事似乎不宜收集。季路曾经向孔子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又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圣人不算是答案的回答极巧妙,大意是先侍奉好生者,弄明白活着这事儿再说其他吧。

归期已到,又该出发了。

妈妈的老屋又要冷清许多,好在院子里的月季花已经萌出红色的芽,墙角旮旯里的苦菜、荠菜似乎还有车前子们也都攒着绿呢。在即将温暖起来的阳光和春雨里,院里很快将是一片盎然的生机。

高铁启动的时候,打开在潍坊火车站买的《小说选刊》。阿成的《例行私事》讲的是春节前冒雪依次拜访亲友的行程,曾经的故事徐徐展开,有淡淡的忧伤和无奈。余一鸣《愤怒的小鸟》则是讲一群沉缅网络游戏的少年在虚拟与真实中的挣扎。跳跃着的阅读过后,脑子里仍然闪出薛舒的《问鬼》:丧夫丧子而成为灵媒的杜芸香,以其神秘的气质吸引胸无大志、泯然于众的乔凡谷,这段爱情其实无比艰难。一场费尽心神的法事之后,杜芸香意外地死于乔凡谷原本好心送来的燕窝,而燕窝原本是乔凡谷的老板冯子越用来毒杀代孕女子的。一个注入流行的情欲、凶杀元素的故事让死亡和悲剧成为可能。乔凡谷经历这一切并因遗传的疾病失去一条腿后,终于大彻大悟,顺理成章接替杜芸香成为当地新的灵媒。

在我看来,杜芸香的死是有些仓促的,尽管有其必然性。或者,我的本意是期望一个大团圆的美满结局,但薛舒喜欢设计成悲剧。于是我只能在这个悲剧的结尾部分发挥我的想象:杜芸香整洁安静的小屋里,坐着独腿的灵媒乔师傅。在无人的安静时刻,杜芸香是否会从白墙的转角处悄悄走出?在财富地位声望权力种种世间俗事都已远去后的人鬼之间,含情脉脉地对视是否将成为永恒?

小睡,无梦。

高铁飞快地驶往江南,一路上绿意渐浓,列车正带我走进世间繁华的极致。

调好座椅,继续睡。我需要一个由此及彼的过度,由一种现实进入另一种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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