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不是因为梵高,我不会偷偷翻进邻家的院墙。如果我不翻进邻家的院墙,就不会得罪他家的黄狗。如果没有得罪他家的黄狗,它仍会像以前一样、像家人般亲热地舔我的手,并努力摇晃粗壮的尾巴……
但现在一切都改变了。
听到从墙头“扑通”跳下的声音,黄狗低吼一声从草窠里蹿出,朦胧睡眼由惺忪迅速转为犀利但旋即又变成迷惑。迟疑中,它习惯性地对我摇动两下尾巴,有些无精打采地垂下眼帘。我知道黄狗一直渴望某一天捕获一名翻墙而入的小偷来证明遗传基因里优秀的捕获技巧和忠于职守,顺便体现在这个家庭里不可或缺的地位,但看见熟识的我从墙上跳下的那一刻,黄狗失望了。不仅如此,黄狗关于好人与坏人的判别标准也同时遭到某种程度的颠覆。它有些沮丧地垂下尾巴,就势趴下。它仍然决定以不变应万变,静观我的举动。
其实我只想趁邻家没人的时候来挖一棵鸢尾花,那么多的假设无法遏止我得到一株属于自己的鸢尾花的饥渴。况且,我的邻居并不知道那丛绿色植物叫做鸢尾花,而是极粗鄙地把她叫做扁竹。
那是竹么?竹子有扁的么?
二
偶然在一本杂志的封底看到梵高的《鸢尾花》,看到那些青绿的叶和湛蓝的花时,我的心里莫名地贮满忧伤。那些花极不自然地,扭曲着,仿佛在呼喊,又仿佛在颤动,充满着神秘的悲悯。我一眼认出,鸢尾花离我并不远,就在邻家黄狗的狗窝边上,那丛被他们叫做扁竹的植物。
我决定去拯救她。
虽然我的人生才开始不久,但我忽然觉得人生应该有一株属于自己的鸢尾花才算完美!
可是邻家的同学坚决不同意送我,哪怕只要一枝,哪怕鸢尾花在那个墙角因为鸡刨狗踩已经憔悴不堪。我难得地有求于他让他十分得意,他非常冷静和坚决地维持并一再试图放大来之不易的快感。我陆续答应他可以抄我的作业,保证下次考试时会尽可能帮他,甚至可以再加上我那把精致的木刀,但他的答复仍然是:不行!
我的同学不明白我突然看中他家扁竹的原因,但他判断我如此执着的行为背后必然隐藏一个更大的秘密,所以他以静制动,享受人求于己的愉悦并不断扩大这种快感的边际效应,这让我忍无可忍。
于是,我决定铤而走险。
三
虽然,我料定他家的黄狗不会贸然采取攻击性的举动,但黄狗冲出来的那一刻我仍然有些慌乱。
在黄狗充满疑惑的注视下,我慌里慌张从裤兜里掏出铁铲,掘开鸢尾花旁边的泥土。迷惑中的黄狗起身走到我旁边,将鼻子挤进我和鸢尾花之间,努力地嗅,再嗅,还下意识地帮忙刨了几下土。
但黄狗实在无法理解我的举动,于是懒懒地再次趴下,不过戒备也开始松懈。在它眼中,正像大多数的人类行为一样,我在鸢尾花根部的挖掘缺乏理性和逻辑。
但我必须抓紧时间。
我很快找到半枯焦的鸢尾花叶下横长着的黄色的根状茎,关节处长有一些细弱的根须。果断地铲下一截后,连同上面扁扁的绿叶一起小心地从泥土里掘出来,然后迅速将土坑填好,尽力恢复地表的原貌。
如果不是仔细观察,我的同学很难发现少掉一枝扁竹。然而黄狗敏感,我手中多出一样原本属于这个院落的东西并且准备原路翻墙而出的行为对它而言带有明显的挑衅意味。黄狗警惕地起身,并且扬头汪汪叫了两声。
我不得不发出喂食的声音以表达真诚的友好,然后在黄狗迷惑的眼神注视下迅速翻墙离开案发现场。
四
终于,我拥有一株属于自己的鸢尾花了。
虽然有偷来的嫌疑,但我不以为然。我觉得自己拯救鸢尾花的崇高义举足以忽略取得过程的道义缺损。鸢尾花应该有一个更好的主人而不是那个考试永远不会及格的家伙,鸢尾花应该拥有一个精致的花园而不是鸡巢狗窠的旁边。
我选取院子东墙根下的一小块空地,小心地把鸢尾花种下去,甚至还用碎砖头圈起一个象征性的花坛。迁入一所“花园”的鸢尾花在晚风中摇曳,安静而妩媚,就像一位含羞待嫁的新娘。
此后,我与黄狗原本无间的友谊大打折扣。有时它兴奋地在胡同里飞奔,听到我表示友好的呼唤,虽然仍然停住脚步,但往往只是看看我、礼节性摇摇尾巴后便一路小跑,走了。我伤害了黄狗的自尊,当然最失望的是邻家同学,原本正在谈判中的交易忽然被我单方面全部取消让他大惑不解,现在轮到他搭讪着降低筹码以便促成交易了。
我偷偷地笑,唯一知晓内情的是黄狗,却什么也不会告诉他!
但不久之后,我沮丧地发现,鸢尾花的命运实际上并未得到根本改变。农家小院显然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花园,尤其在秋天的收获季节。小院里堆成山样的玉米棒子几乎占领所有的地面,在走路都困难的情况下,只有那棵屋檐高的月季躲过覆顶之灾,其他的草本植物,包括新来的鸢尾花,在丰收的喜悦和紧张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没人吝惜一丛不会产生任何经济价值的扁竹,即使她会开出蓝色的花朵,即使她曾在梵高的笔下弥散着妖娆和神秘的气质。
等等,梵高是谁?
处理完玉米山后,我的鸢尾花已经奄奄欲绝。但我除了给她浇水并增加一个小树枝编成的护篱外,别无他法。鸢尾花在那个晚秋里不再迎风招展,她的大半身体已经枯去,仿佛生机正随着太阳的远去而慢慢消逝。
泪水不断从眼眶中溢出,少年的我为自己无法拯救一株尚未开放的鸢尾花而充满悲伤。
五
若干年后,我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在一间寂寞的宿舍,我真正开始与鸢尾花独自相对。简陋的书桌前,我在墙上挂起一幅梵高的《鸢尾花》,仍然是神秘的蓝色,仍然来自一本杂志的封底。粗糙的墙面上有蜘蛛以及蚊蝇生存或者死亡留下的痕迹,还有以前以及再以前的居住者留下的各种记号,但鸢尾花并不在意。
那时我有大量的夜晚与鸢尾花相视而坐。灯光柔和,除了天暖季节会有一些小虫来拜访,剩下的只有安静。我读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以及独居者梭罗的《瓦尔登湖》。我开始阅读并体会许多寂寞的人在寂寞中留下的文字,虽然窗外是永恒的喧哗与骚动。
读书累了,就看《鸢尾花》。画面中鸢尾花并非全部蓝色,左上角有一朵白色的鸢尾。可能是视角的关系,那朵白色鸢尾花开得似乎更大,也更优雅。展开的白色花瓣里露出淡淡的黄色花蕊,或者还有留恋的忧伤?一直的疑虑是:那朵白色鸢尾花是否在作远行前最后的回眸?
翻墙行为的次年春天,我的鸢尾花果然没有发芽。她像风一样悄悄离开我精心编制的护篱,离开我已经荒芜的花园。我没有再去偷或者讨要一株新的鸢尾花,我觉得属于我的那一棵还在,她会在某一个神秘的时刻找到我。这就像那朵白色的鸢尾正在告别挽留、呼喊、繁密而热闹的蓝色群落,她是想去寻找一个梦幻般的纯白世界吗?
我深信,生命中会有一朵属于我的白色鸢尾花,在某地某年的某个时刻,从某座彩虹之桥上姗姗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