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十的正午,阳光晴好。整个大河南村像是在阳光下打盹儿,连寻常的狗叫声也没有。南邻高高的屋脊上原本有只喜鹊在踱步,被我的出现惊扰后,喜鹊轻灵地往空中一跃,展翅飞走了。我目送喜鹊黑白相间的身形优雅地掠过屋脊上方,然后那里就只剩一片明晃晃空寂寂的天幕了。院子里一片空旷,窗下母亲多年前种下的那株月季还在,地面上的枝干不知被谁伐掉了,只剩地面下粗壮的根系。鲁西北的“六九”天气,寒意如水。我回到屋里的火炉边,无烟煤烧得正旺,连炉膛也烧得红通通的。母亲躺在里间的大床上,阳光从南窗斜斜地照进来,洒在母亲蓬乱的白发和枯槁的脸上。母亲正在等候死亡。
二哥守在床边看手机,我打开笔记本电脑,但其实也无所事事。我们默默地守在母亲身边,或者说等待。二哥就在母亲入住的养老院工作,年前他发现母亲出现诸多异于寻常的言行并且饭量大减,似乎一切都在暗示某个时刻即将来临,于是便和我们商量把母亲接回村里的老家。如果人生的旅程将要结束,那么,只有家才是最妥当的归处和重新出发的地方。当然,这件事已经铺垫很久,包括母亲自己。母亲说,自己是一枚熟透的瓜,什么时候瓜熟蒂落都再正常不过了。去年她就这么说,前年她也这么说。那时看起来,已经90岁的母亲身体还算硬朗,虽然牙齿快掉光了但胃口还算好。虽然二十多年前发生过轻度脑梗,但恢复得也不错,生活自理,还能拄着拐杖在养老院里慢慢地四处走动,去看花坛里的花和池中的锦鲤。但她还是经常地这么说。
让我们略感欣慰的是,母亲没有什么器质性的疾病,她是一部满负荷运转的机器,所有的零部件在90多年的时光里不停地磨蚀和损耗,终于到了接近报废的时候了。用家乡的老话说,没病没灾的,也不受活罪,就算是走了,也算一桩福报了!昨天,叔叔在电话里也是这么说。他说:老嫂子年轻时拉扯你们一窝孩子那会儿就一直病恹恹的,能活到这么大岁数,真心是不容易了!临出发前,我又接到舅舅的电话,他带着一丝哭声对我说:我就剩这么一个老姐姐了,你告诉你妈一定得好好地活着,等着我回去看她。母亲的大姐和三妹已经在几年前先后离世,五位姊妹中只剩这个弟弟还有小妹,也就是我的舅舅和小姨,他们都在遥远的乌鲁木齐。在我的印象中,只在小时候和这位舅舅有过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推算下来,舅舅也已是年届八旬的老人了。
叔叔还有舅舅他们关于妈妈的信息应是从姐姐那里来的。姐姐同姐夫是在除夕的晚上从上海赶回山东老家的,此前是三哥在照料母亲,但姐姐因为工作的关系,不得不在初八赶回上海。而我则在年假结束后迅速处理手上的事务,接力一样从上海往回赶。我们既害怕那个时刻的到来,又担心错过生命中那个极其重要的时刻。我们保持着密集的联系,随时都在分析和判断母亲的某些征兆意味着什么。譬如说到死去的亲人,只能勉强进食流质以及开始终日昏睡。
我在年初九的深夜赶回村庄。那晚有淡淡的月光,但我仍然没有一下辨识出直通家门的胡同。我提前下了出租车,拖着行李箱,一边走一边恢复记忆。村庄已经沉睡,极少还有窗户透出光来。主路上的几盏路灯亮着,灯光和月光一起,把村庄的夜色切割成或淡或浓的阴影。行李箱滚轮的声音不知惊动了谁家值夜的狗,那狗开始叫起来,引得远处的狗一起跟着叫。断断续续的狗叫声像一串串水飘划破黑夜的寂静,然后又慢慢弥散在空濛的月色里。二哥在等我,母亲还在昏睡。我握着母亲的手,俯身在她的耳边轻声地叫:妈,我回来了!但母亲只是睁了下眼睛,然后又合上,没有任何表示,我只听到粗重的呼吸。二哥说:老妈这样已经好多天了,叫不醒的,别叫了。母亲的眼窝已经深陷,皮肤也已经松弛,脸上的颧骨像退潮后的礁石一样突兀。但母亲的手是热的,我把母亲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细细地感觉枯柴一样的手指和树瘤般的关节。
初十早上,二哥调制好藕粉。我们一起唤醒母亲,让她斜倚在棉被和靠枕的支撑上。母亲终于睁开眼睛,但眼神似乎带着诧异,她问:我死了没有?二哥回答:没有。落寞的表情在母亲脸上一闪而过,她又问:我不是死了吗?二哥再次回答:还没有。这时,母亲看到对面橱顶上的相片,又问:那是谁?我说:那是爸爸。母亲顿了一顿,说道:我对不起你们的爸爸!我迅速接上去问母亲:老妈,我是谁?还认得我吗?母亲看我一眼,然后说出一个名字,但那是三哥的名字。二哥说,从年前到现在,母亲多数都是这样,糊涂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前段时间的夜里尤其不太平。庆幸的是,汤匙送到母亲唇边的时候,她会本能地张开嘴,然后费力地咽下那些流质。
中午时,我思忖着用红枣、黄芪和参须在火炉上煮成茶水,用这茶水调制藕粉,还加入一小勺的奶粉和妻子特意准备的鱼松,调成黏稠的糊状,大约八分满的瓷杯,半梦半醒中的母亲居然全部吃完了。我隐约听到母亲干瘪的肚子在叽里咕噜地响,这让我莫名地欣喜。饭后,我用热毛巾给母亲稍作擦拭,甚至还在搽一点润肤霜。可能是阳光的关系,也可能是因为屋里的温度以及食物的温暖,我隐约感觉母亲脸上多了一抹红润,但二哥说:那是你的心理作用。我承认我的唯心倾向,但生与死、灵与肉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自古不就是一个神秘主义的范畴吗?
晚上,二哥和衣睡在母亲边上,我则睡在北侧靠墙的小床上。我习惯晚睡,便让二哥先睡,我在灯下看书。夜深的时候,母亲突然醒来,声音很响并且清晰地对我说:你把衣服披上,别冻着!我惊喜地立马握着母亲的手回答:我一点都不冷,生着炉子,还开着取暖器呢。不过,母亲随即闭上眼睛睡去了,我看到她的脸上闪过无奈的表情,那是我熟悉的、当我们不听话时母亲嗔怪却又无奈的表情。有时,母亲发出一些含混的声音,我听不清,再去问时,母亲却又不再说话了。天亮后,二哥对我说,以后夜里不要再去接老妈的话茬了,她可能在跟别的谁说话呢。三嫂也提醒我说,晚上尽量少开门,以防有什么东西进来。我知道二哥和三嫂话里的指向。人的生命终将走向何方?这是宗教、哲学以及迷信和科学的终极话题,当然也是每个人用尽或长或短的一生去生、去活、去寻找和参透的意义。只是未知生焉知死,我们的文化其实回避了关于死亡的深度思考,而将死亡幻化为虚无和神秘的禁忌。
按照家乡的习俗,年除夕的下午家中的男丁要去墓园上坟,也是将祖先请回家来,享受初一到初三的奉祀。就在外间屋子正北的墙上,过年期间会挂一幅家堂轴子,但凡可以追溯的、家族每一位祖先的名讳都会誊写在画轴上,按照辈份呈阶梯式排列,形成一条DNA的长链。画轴下的桌上则有糕点果品以及荤素的供奉,这是一个极虔诚并且隆重的仪式,也是两个世界惯常的、以祭祀和护佑为内容的沟通。我尚未问及刚刚过去的春节是如何安排的,现在那里是一堵干净的石灰白墙。坐在炉边的马扎上,我把炉火捅得旺旺的。大哥新领养一只小狗,感觉刚断奶不久的样子,毛色杂乱,但有一双大眼睛,清澈的,水汪汪地透着无邪。我回来之后宽容地允许它进北屋,吃饭时还喂它肥肥的肉片,小狗很快地跟我混熟。现在,它就在我的脚边趴着,似睡非睡,像个脏兮兮的毛绒玩具狗。那行,我们一起守夜吧。鲁西北的冬夜很长,很黑,我们就一起守护着这团红红的炉火吧。
母亲多数时间仍然昏睡不醒。村里有位据说可以通灵的中年妇人来探望母亲后,很有把握地判断母亲的这种情形说明魂已经不在体内。这似乎又是一个古老而神秘的话题。说起来,我在小时候也有丢魂的经历,状态大概是萎靡不振的样子。于是奶奶或者母亲会领着失魂落魄的我循着走过的地方去叫魂,一边走一边叫:魂儿,回来吧。然后,第二天的我就恢复原来的活蹦乱跳了。有科学证实,这宇宙中有96%的物质是以暗物质和暗能量的形式存在,而人类对此一无所知,那么在某些地方某些领域,科学理性与神秘主义有理由并行不悖。不过关于母亲,通灵的妇人并无禳解之法,但我相信,在母亲的体内,有顽强而神秘的力量正在与死亡或死神抗争。
母亲不是从来都这么顽强的。年轻时母亲人在北京,那时她是东家的二小姐,是风华正茂的中学生,回到老家后她变成地主的女儿,那时的母亲甚至闻不惯土炕的泥腥味,再然后嫁给只有三间土屋一亩半水田的父亲,成为一名标准的农妇。但这场婚姻更像一个现实版的牛郎织女故事或一个大河南村的《百年孤独》。父亲从十四岁起就长年在外,先在青岛而后上海,直到70岁病重时才真正回到老家定居。期间绝大多数的相聚不仅有时间要求而且有专有的名词来解释,叫做探亲假。最初,家里还有裹过小脚的奶奶和母亲一起拉扯先后诞生的五个孩子,奶奶在我小学低年级时去世后,就只剩下母亲一人。母亲曾经最盼望的事情是父亲辞掉城市的那份工作,回家,跟她一起扛起所有生活的重压,无论苦或乐,一家人在一起,哪怕一块饼子掰碎了分着吃,大概也是甜的吧。但在反复权衡后,母亲的愿望没有达成。母亲成为大河南村的唐·吉诃德,一个人关心土地、庄稼、牲畜还有关于我们的一切,一个人单挑所有的苦难、委屈与不公。
以前回家探亲的时候,只要是跟母亲睡在一起,她就会不停地说。说起哥哥们小时候尿炕,晚上得把他们挪来挪去挪到干燥的地方,而最后自己只能睡在尿窝里。说起裹脚的奶奶,临死前最想吃一口油条,等到在镇上读高中的二哥买回来的时候却又不舍得吃;说起挑担,为了少跑一趟,于是每担都加些份量,加到自己已经挑不起来,得请地里干活的乡亲助把力才能挑起来。可一旦上了路又不敢放下休息,咬碎牙根也得撑着,直到远远地看到路上有人来,这才抓紧时间放下担子休息片刻,等来人走到近前再央求帮忙把这担子再次挑起来。母亲有时也说开心或自豪的事情,譬如哥哥们开始长大,终于可以帮忙了。譬如我那时不识从回家探亲的父亲,颇具英雄气概地要动手把这陌生的男人赶出母亲的屋子。还有就是我们姊妹五人从小没人生过冻疮。从我有记忆起,晚上醒来,母亲仍在边上就着窗台豆大的油灯织绒线,织帽子、围脖还有手套。母亲不停地说,她的人生、家族史、半部当代史的浩瀚长卷开始具象为一帧帧的画面,蒙太奇一般在静谧的时空闪回、停顿、插播、快进。母亲不停地说,有时能一直说到窗外出现鱼肚的白。我一边默默地听,一边像剪辑师一样努力地拼凑还原那些场面。我记得有一句犹太谚语是这么说的:上帝不可能无处不在,所以他才创造了妈妈。但我其实无法想象,母亲在苦水、泪水、血水和碱水中一次又一次地淬炼过多少次,才将这柔弱的身子炼成铜筋铁骨,炼得像这鲁西北随处而生的牛筋草,牛啃不死,马踏不死,车碾不死,刀割不死,只要有半缕阳光一捧雨水,就能再次从泥里水里血里泪里倔强地昂起头来。
房间里有多个相框,大大小小的照片松散地记录着这个家庭半个多世纪的时光。有姐姐的婚纱照以及我的婚礼照片,第三代、母亲的孙子、孙女、外孙女成长的轨迹。记录相对完整的是母亲,最早的一张是母亲当年离开北京时与同学们的合影。照片中的母亲穿着童子军的队服,稚气未脱,如百合一样妩媚。推算那时她只有十六、七岁,历经七十多年的时光剥蚀后,母亲终于垂垂老矣。我们经常说到母亲的固执,那只能说明我们不了解母亲。其实我是一点儿一点儿地认识母亲的,但我有可能永远都无法真正了解母亲,因为我没有可能去经历她所经历的事,去走她所走过的那些路了。
抽空去夏店镇购物的路上,我想起我跟母亲一起走过这段路的,我们一起去夏店的集上粜棒子(玉米粒)。那时我大概十三、四岁,读五年级或者初一的样子。我刚刚学会推独轮车,就是那种木架结构的、整体呈凸字型的、胶皮轮子装在凸起的当中,两侧用来装货的手推车。车是借来的,笨重而且规格可能略大,我的手掌勉强只能半握车把,况且我的手臂力气不足,车子两侧捆放大袋棒子之后,我得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抬起车身,至于往前走时的平衡就更难掌握了。我歪歪扭扭地推车前行,母亲一路上在边上帮我,但仍不免忽左忽右地侧翻。每每侧翻后,我得双手撑在翘起的车把上,然后高高地跳起,借用身体的重量才能把侧翻的车正过来,然后重新开始。等我们终于到达时,集市已经快结束了。母亲在比较市场的棒子质量和价格后决定出价比别家每斤高1分钱。我知道母亲有充分的理由定价比别家高,因为那些黄灿灿的棒子粒翻晒过好几次,而且每次翻晒时母亲都会仔细地把土坷拉、小石子还有坏掉的玉米粒一一拣出来。母亲的棒子绝对是那天的集上最干、最净、最好的棒子。但籴粮的人都是吝啬鬼,他们识货,他们从敞开的袋子里抓起一把搓一下就知道干还是不干,然后举起手再松开看棒子粒从空中落到袋里就知道净还是不净,但他们就是不舍得多花1分钱买下母亲的棒子。眼看籴粮的人越来越少,我带着哭腔问母亲:要不我们就便宜1分钱粜了吧?母亲也很失落,但她摇头说:不!我们的棒子是最好的,值这个价!记得我一路哭着把两袋棒子推回家,母亲提着空篮子跟在后面,她说:你看,你的小车推得越来越稳了!
当时,其实我并不完全理解那些粮食的价值以及母亲对粮食的态度,直到后来我看到母亲开荒。那时有一条离家很远的河,就在我家的一块责任田边上,站在田埂上能清楚地看到烟潍公路上来往的汽车。干涸的河床上密密麻麻地长着草蔓杂树,几乎吞没母亲的身体,但母亲硬是用镰刀、铁铲、锄头和手掌,一寸一寸地开垦出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我永远记得那个场景,母亲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头上身上沾满草叶和土星,她抓起一把土,伸到我的面前,欣喜地告诉我:你看这黑土,多肥啊!前几年暑期带着儿子扬扬回家探亲,母亲终于无力再去野外侍弄土地了,但她改为侍弄院子。她在东墙下种黄瓜、豇豆,在南墙下种大葱和南瓜。窗台上的矿泉水空瓶里会有豆粒儿、玉米粒儿,有的还沾着泥土,不用问也会知道那是母亲随手从地上拣捡甚至从泥里抠出来的。母亲的腰杆早已不再笔直,而是呈现向大地鞠躬的角度,母亲比任何人都更容易发现那些已经不再被那么珍惜的粮食粒儿。
母亲仍然只能进食流质,但我觉得她正在好起来,她的脉搏在有力地跳动,她瘦小的骨架仍然在努力撑起已经松弛下来的皮肤,虽然当年哺育我们姊妹五人的乳房已经完全干瘪,像两处深色的瘢痕贴在胸骨上。我和二哥给母亲换一件舒适些的内衣时,二哥说:你看,营养吸收不进,都瘦成这样了呢。我没有说话。我莫名地觉得,母亲是这块土地上的传奇,母亲跟这块土地已经签订不为我们所知的契约,母亲甚至可以从泥土、从风雨、从阳光中吸收能量。我的预感是对的,母亲在随后几天里吞咽功能开始好转,白天醒来的时间开始增加,脸上的红润似乎也多了起来,只是仍有可能不认得我。我母亲精神好时问她我是谁?有时她说出我的名字,而有时又会是三哥的名字。有时问多了,则不回答,露出不屑的神情,似乎怪我竟然问出如此低级可笑的问题。乌鲁木齐的舅舅和小姨分别打来电话询问母亲的情况。看来舅舅有一张乌鸦嘴,我告诉他母亲的情况似乎略有好转时,他居然问道:不会是回光返照吧?我说:应该不是。小姨是多年吃素的修行之人,据她推算,母亲眼下还有正月十五前后的一劫,嘱咐我们小心侍奉着。其实,舅舅说的的确是一种可能,而小姨的叮嘱也是我们目前仅能做的。在人人有份的死亡面前,每个人都在守着生,也在候着死。
如我所料,母亲平稳地度过了正月十五。当然,我的预料仍然没有科学的依据支撑。我现在是一个虔诚的信徒,无论多少理由在置疑或否定我的想法,而我只有喃喃地三个字:我相信。十五的晚上,三哥在家里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哥哥们都在喝一点白酒。我不喝酒,匆匆吃完饭便往回走。天空飘起细碎的雪花,村里有人在放烟花。在听到一声唿哨之后,夜空深处砰地一声炸开一朵灿烂的花儿,但五颜六色转瞬即逝,夜幕如空,就仿佛那朵耀眼的花儿从来没有开过。大哥的小奶狗见我回来,屁颠屁颠地从西屋迎出来,跟在脚下,绊来绊去地随我进屋。炉火旺着,母亲仍在沉睡,我继续整理房间。房间里有一大一小两张床,大床在东南角,靠窗。小床贴北墙放,床头和床尾都有一组橱柜。这两组橱柜是母亲的嫁妆,推算已有七十年的历史了,当年油亮的红色已经变成紫黑。东侧的橱柜与大床之间是放置电视机的写字台,也权作床头柜。还有一个木橱靠着西墙,在另一扇的南窗边。木橱的边上还有一组木箱,木箱上也放满食品等杂物。我的整理其实就是把木箱、写字台上杂七杂八的物品进行适当归置和清洁。我看到熟悉的铁盒,打开后里面竟然还有半盒我在中秋时寄给母亲的月饼,还有蛋卷、山楂条、深海鱼油等等。我并不意外,因为母亲总是这样。无论是吃的还是穿的,她已经习惯把最好的留在最后,即使最后只剩一脸的惋惜。有一年秋天去高密出差,返程时便回家探望母亲,发现母亲趿拉着只剩半张鞋脸的旧鞋,而床底下放着未曾上脚的新鞋。母亲的理由是脚上的这双还能穿,又不是外出见客,破点儿不碍事的。多年前父亲也跟我讲起关于母亲的笑话,说母亲买回来的苹果什么的除了拿给小孩子吃之外,自己断然是不舍得吃的,但经常会去翻看一下,发现有开始腐坏的便拿来吃掉,倘若没有那就继续放着。父亲调侃母亲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买的是一箱好苹果,最后吃到肚里的却是一箱烂苹果?母亲却不以为然,她偷换概念,她说:好东西怎么能一次都吃光呢,那是叫花子不留隔夜粮,那才是不会过日子呢。
父亲的相片摆放在西墙小橱的顶上,斜对着母亲的床头。那其实是父亲的遗像,穿着中山装,惯常地半锁眉头,若有所思的模样。初十早上,母亲关于父亲的愧疚是指没照顾好父亲的孩子,尤其是大哥。大哥原本是个健康漂亮的男孩,母亲带他去上海探亲的时候,大哥的照片曾经陈列在淮海路照相馆的橱窗里。但因为感冒耽误治疗进而影响智力发育,成年后的大哥有时仍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他能吃苦也肯做,但也因此被坏人欺负。大哥至今未娶,成为母亲牵挂一生的心病。其实,我初到上海时跟父亲住过一段时间,感觉的则是父亲对母亲深深的愧疚,不过已经无处话凄凉。父亲是个寡言的人,多年的独在异乡让他习惯把许多东西藏得很深,他像一座沉默的山,很少有人能探知那山底下埋了什么。父亲省吃俭用到极致,他宿舍里的几件家具是同事淘汰后送他的旧货,他的衣服几乎全是工作服,他的那件中山装也不知穿了多少年,已经从藏青洗到泛白。两窗间的南墙上,挂着父亲的一幅书法,这原本是父亲退休后生活规划的一部分:跟母亲长相厮守,养花种菜的闲暇重拾书法的爱好。那幅书法应是父亲某日的练笔,随手写下的是杜甫《春夜喜雨》的前四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十五过了是十六,母亲的食量有增加,醒着的时间在延长,有次醒来甚至想要下床,我们连忙劝阻,告诉她身体弱着呢,还不能下床。母亲叹了一口气然后作罢。我理解母亲的无奈,母亲已经将自己活成了一棵树,独自矗立在旷野,独自面对四季轮换和风霜雨雪,她只管善良却不愿接受别人的帮助,更别说拖累他人,即使是我们也是自己难以容忍的。但我,不得不开始考虑归期。我把母亲的视频发给姐姐,姐姐也感到欣喜,我们都在心中悬着的那块石头仿佛略有落地的感觉。当然我们都同意小姨的说法,母亲的生命仍然面临许多凶险。史铁生说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只不过我们都希望那个节日来得越晚越好,甚至完全没必要再去卜算了。下午,我打开写字台的抽屉,想再找一些补充记忆的东西,但抽屉中除了证件之外只有几本翻旧的相册,父亲和母亲当年的通信可能再也找不到了。当然这不是我的第一次寻找,我记得母亲说起当年她和父亲像一对笔友,在信中谈起许多贫困生活之上的东西,譬如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譬如明星周璇和上官云珠,甚至还有小说《第二次握手》。我的记忆中有个秋天,门外是秋雨绵绵,我和母亲一起在门槛边扒棒子(剥玉米粒),雨声权作伴奏,母亲唱起一首我从未听到的歌: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那时的我听不懂歌词,只觉得好听,是天底下最好听的歌儿。当然真正理解这歌词的时候,已经是锦书雁断菱镜孤鸾,有多少如这歌声般的美好、有多少值得永远铭记的情愫,已经悄无声息地散失在时空里,仿佛十五晚上夜空中的那朵烟花。
母亲可以勉强倚坐了,但仍然有时认得我,有时又仿佛懒得回答我那些肤浅的脑力测试,她似乎并未从另一个平行世界或者高维时空回来。但我的归期已至,我告诉母亲我要回去了,但她只是淡然地点点头。我跟二哥、三哥商量好后续照顾母亲的事宜,也再三叮嘱大哥:妈妈已经无力照顾他了,那就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少喝酒,不要再去干那些脏活和累活了。还给小姨打了电话,告诉她母亲的情况。小姨说很好,说母亲努力地活着是在为你们后辈积攒福报呢。三哥开车将我送到高铁站,我们挥手道别。站台上候车的人很少,我伫立在廊柱边,忽然回想起小姨的那句话:原来母亲仍然把自己当成护崽的母鸡,尖喙红冠,炸毛垂翅,顽强而执着地挡在我们的前面,无论是面对风雨、恶兽,还是死神。鲁西北的寒风,冷冷地,长长地吹过空旷的站台,直到吹出我的眼泪,吹散在铁轨上。朦胧之中,那趟高铁列车从远方呼啸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