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岛湖有约

一

与余君同城而居，相见却是日稀，到后来几乎仅剩年节长假里保留节目般匆匆一见。对坐相视，随即又生些岁月蹉跎的感慨来，话题往往是白发、血压、职场以及子女教育等等。此类话题由于沉重，多半伸展不开，每每出来救场的总是当年的文学理想之类。

当年，我们都喜欢文字，写些千、八百字的散文随笔之类投给当地一家报纸副刊，后来似乎渐渐成为主力作者并因此相识。那时两人都住在嘈杂和简陋的集体宿舍，促膝夜谈是常事，且不会理财，倘若有大笔稿费的意外之喜，便找个小饭馆海吃一顿。

记得有次收到一笔八十多块钱的巨款，我和余君照钱点菜，甚至像模像样地要了两瓶啤酒。其实都不会喝，酒一下肚，俩人就都有些面红耳赤，头重脚轻了。吐过之后，摇摇晃晃去参加当地文化宫的文学沙龙时，桌上菜肴尚余一半。

名片流行的时候，我和余君商议：咱们也得备一盒。说印便印，按照我们的要求，名片设计得极其简洁，只有姓名、地址、邮编和联系电话，我们甚至不屑去印供职的公司名称。我在姓名后面备注笔名，余君则在备注四字：浙江淳安。

二

再到同余君交换名片的时候，已是十多年后。余君的名片上印着某著名上市公司的Logo和一串闪亮的官衔，厚重威严，但心里仍隐隐怀念当年那些简朴甚至稚气的、用稿费印制的名片。印象中的“浙江淳安”四字，历经长长的时光后仍然透着沉积岩般的坚硬。

当初我们有过无数次相约，甚至计划用掉所有可用的假期，在某个金秋、某个盛夏或者某个芳菲将尽的四月，哪怕是某个寒冬，一起去余君的淳安老家长住。

余君说，老家门前就是水清波秀的千岛湖，屋后有山，有修林翠竹苍茏欲滴。春天去采笋，竹林里探头探脑的都是，尖的圆的粗的细的都有。村前有大片的油菜花，是纯净的明黄，老水牛卧在溪边。夏天可以游湖，或者钓鱼，可以躲在竹林边上，浮漂一动你就拉。穿条鱼、鲫鱼、鲢鱼，什么鱼都有，不过碰到大鱼是拉不上来的，有几十斤甚至百多斤的，反而要当心被它拉到湖里去。秋天去采野果，有山核桃、柿子，松鼠用两只前爪护住松果，眼珠滴溜溜地转，判断你是在觊觎它的果实还是领地呢。冬天最好有雪，湖天白茫茫一片，风过林梢，雪块就会扑簌簌落下来，有不知名的鸟儿受惊了，慌乱中展翅掠过湖面，那枝上的雪下隐隐露出一串小小的红果来。

但是我和余君往往总是在计划。在漫长的计划中，余君的女儿已经快要参加高考，而他的职位已经分管当年那家报社，我也每日远赴距离小城四十公里的另一地工作。时间或者职位原因，余君淡出风花雪月的副刊，更多从事高屋建瓴的领导讲话、工作报告和强调指出之类。我的额头平添了一撮白发，却仍然执着于用文字改变世界的尝试。

于是，关于浙江淳安、关于千岛湖的约定变得遥远并且无奈，就像某个已经存档的游戏，经常看到，却总是无暇打开。

三

其实，小城离浙江淳安并不远，不过四、五个小时车程而已。

其实，在漫长的计划过程中，我时有会务或者短途出行小住在浙江淳安的千岛湖，只是潜意识中没有主人同行，皆不算数。每逢车入淳安，车入千岛湖镇，湿地溪流渐多，每见到松竹掩映的溪谷弯处闪出木柱板墙、檐角高翘的老式民居来，仍然忍不住胡乱猜测，余君家该是哪一处？

观湖宜船上。舷下原本大块的柔质翡翠被船头犁开，琼屑碎玉如游船新插的双翅，斜斜飞向两侧。跃上脸颊的水珠带着清凉，手指蘸了送上舌尖，依稀是甜的。甜其实只是一种感觉，或许是在远离都市后，已经遥远的醇厚、质朴和纯天然正在淡淡地回甘？

在千岛湖上，五官须全部调动起来，因为那些远远近近的山尖（此处用“岛”更合适些。）正在纷至沓来。秀美的，雄拔的，浑圆的，狭长的，扁平的，百态千姿，一齐披着苍翠的绿装。在山与水的吞吐缠绵处露一截黄色黏土，又仿佛饰了一条金色的腰带。碧水映天，风舞秀发，千岛湖如出尘仙子，从来不吝展示最美的风致。

四

既然以湖与岛闻名，那么弃船登岛吧。

余君从未详细介绍过淳安与千岛湖，想是留有悬念的，于是且听导游引领，去登最高处的梅峰。记得彼时夏浅，树荫稀疏。静而不清，幽而不冷。与友沿石阶信步而上，有不知名的草蔓、藤萝、杂树、野花沿阶相伴。鸟鸣啾啾，虫声嚯嚯。方要细察，却又无声可循了。唯见彩蝶一双，翩翩而过。

梅峰顶上有观景台，凭栏望远，千岛湖港湾相错，群岛棋布，所见诸岛绿色葱茏，黄泥镶边，形断而意连，想是天宫不小心撒了散翠，又或者西王母丢了大串的祖母绿？

时值正午，阳光如瀑。有女子身着白衣，戴墨镜，肌肤胜雪，正依着栏杆与苍针细密、翠色欲滴的短叶马尾松一并构图，山风袭来，黑发欲飞。或许，这人间仙境般的地方本该有仙子一样的人物吧？

五

十多年间，游历千岛湖多次，每每总有所获，但来去匆匆，总有赴盛宴而未尽饱的感觉。窃想此番游历皆与余君之约无关，算是饕餮大餐之前的开胃酒，方才释然。然后，继续像发现四十大盗宝藏的阿里巴巴一样，忍住贪婪，牵着驴子，一点儿一点儿的，偷偷地把那些惊人的财富搬回家来。

又过许久，余君探亲时带回千岛湖的笋干和山中的蕨菜，是余君的父亲采集并加工的，颇感动。细闻，隐约有千岛湖的山、水和人的气息，淡逸缥缈。

千岛湖的计划久未提起，但其实有些约定是永恒的：

就像对浙江淳安青山绿水的期待；

就像对千岛之湖桃源世界的梦想；

就像那天在梅峰顶上，与白衣仙子相视一笑，其实已经相约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