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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北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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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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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舟过秦淮

如果没有男权世界对美色以及奢糜的无休追逐,秦淮河只是长江的一条普通支流。从句容的大茅山和溧水的东庐山之间缓缓流出,辗转经南京而入长江。即便因为秦始皇的传说在淮水的本名前加一“秦”字,也仍然不过是江南水系中的一根毛细罢了。

但直到今日,秦淮河在河流的属性之外似乎仍然挂着“香艳”的头牌,不知是否源起晚唐的杜牧?他在《泊秦淮》的诗中写道: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首句绘景,凄迷清冷。次句交待时间和地点。三四句忧时伤世:隔江的酒楼里,那些卖唱的歌女们不懂亡国之恨,还在唱着《玉树后庭花》呢。

六朝金粉自然听不到这感慨,后世倒是听到,可是听到又能如何呢?又或者,那些美丽的歌喉本无选择的权力,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代复一代的,在取悦权贵和存续生命的同时,把自己的梦想深深植入那些委婉的曲调和精雅的唱词。

于是国继续破,朝仍在亡,后庭的花开花落也继续唱着。从六朝金粉唱到秦淮八艳,唱到民国的桨声灯影,唱得达官巨贾纷至沓来,唱得文生雅士蚀骨销魂,唱得一曲柔波几多脂粉几多珠泪。

踏上秦淮河的河埠时,正逢夏夜。灯光水影绰约迷离,水气氤氲,船声车声人声颇嘈杂,有乐缥缈断续。生逢盛世,也有月笼轻纱、静水拍岸的清幽。也罢,慕秦淮之名而来,越女如花看不足,又有几人不曾暗暗地带些“猎艳”的心思呢?

上木船,沿舷窗坐。船头犁开水波,驶向秦淮河的幽暗深处。驳岸石桥阴沉,两旁屋宇矗立,灯光暧昧,草树葳蕤,有柔枝拂水。无风,亦无月,厚重的水波暖意醺醺。船行波涌,实不知哪一朵水花含了汉唐的哀怨,哪一块砖石刻了六朝的香艳,哪一棵老树留有明清的悲歌,又有哪一座石桥还记得民国的清欢?

转弯,乐声清晰起来,河边的石阶上有老者奏一曲《二泉映月》。再行,波上光影荡漾,绕过延至河面上空的小半个树冠,前方开阔的水面上置有莲花、童子、鱼龙之类的灯饰,艳丽且粗鄙。灯光附近有着装类似明代文士者,执小提琴,演绎一曲如泣如诉的《梁祝》。

前后舟行大约一小时,已返回来时的河埠。其实既不知李香君的媚香楼,也未闻顾横波的南曲第一,不知长板桥,未明桃叶渡,千年的时空里我等似乎只是浑浑一番。甫一靠岸,又一批新的客人开始急急登船。

其实不必着急,那些或壮烈、或凄婉、或香艳的故事从六朝就开始在这秦淮两岸,徘徊羁绊已过千年。媚眼暖了谁的寒衾,素手执了谁的金盏,青春为谁碎作几许,才情又是为谁堕入空门,一切仿佛皆有定数,完全不必着急。

信步上岸,墙上若有图,细看原是秦淮八艳的浮雕。灯光黯淡,只见些模糊的线条。其实在这样的秦淮之夜,五官并不重要,只需将心放在史迹斑驳的水边,多少玲珑剔透、多少冰雪聪明、多少千娇百媚、或者还有多少诗情画意,是痴是嗔是怨是羞是怯全都在这浅浅暗暗的周遭,尽管已历百年千年,仍昼夜守着这寂寞、守着这流水,蜿蜒穿城,依依入江。

在一个刀剑辉映烽火连天的时代,在一个权势金钱主导一切的世界,美艳和才情是存世的资本还是悲情的基因,谁能说得清楚?

那一年,李香君十六岁,诗书歌舞琴画已经样样精通,“温柔纤小,才陪玳瑁之筳。宛转娇羞,未入芙蓉之帐”,俨然秦淮河畔的新星。独坐媚香楼的木格花窗前,李香君出神地望着秦淮河的柔波缓缓流过,开始期待一段梦幻般的爱情。

果然,佳人等来的是“复社四公子”中的才子侯方域。这位大明户部尚书候恂的公子才华横溢,风度翩翩,卓而不群。小小的媚香楼即将上演那个时代最美风花雪月的时候,满人疾驰的铁骑开始踏碎朱明那堆雕花的朽木。历史每到这种时刻总会有小丑粉墨登场,这次是阮大铖。人品低下的阮大铖用金钱拉拢侯方域,但被李香君识破伎俩,侠肝义胆的李香君卖掉自己的手饰替侯方域还钱,其实同时也为秦淮河畔的这段刚刚开始的爱情播下悲剧的种子。

历史总是无奈地让小人得志。阮大铖不久竟然成为南明流亡政府的兵部尚书,位高权重。对李、侯的报复随时可至,侯方域不得不离开南京,投奔到抗清名将史可法的麾下。令人扼腕的是,侯方域所谓的政治气节并未坚守多久。明亡后,“复社四公子”中的陈贞慧隐居不出,冒辟疆率意林泉,方以智遁入空门,唯独侯方域选择参加顺治八年的乡试。十五岁应童子试即考取第一名的才子侯方域,在必须成功的这次考试中竟然名落孙山。生死事小,失节事大。命运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将侯方域无声地钉在一根耻辱柱上。

再说李香君。侯方域走后,李香君铅华尽去,闭门谢客,专心等待幸福在某个华灯初上的夜晚扣响窗棂,但她最先等来的是阮大铖的怀恨报负。孔尚任在《桃花扇》中的记录是,阮大铖怂恿权贵纳李香君为妾,但刚烈的李香君头撞雕栏,以死相抗,方才作罢。

殷红的血溅在纸扇上,点点鲜红,艳若桃花。

既然注定是一出悲剧,李香君此后被阮大铖送入皇宫、城破逃离、再被秦淮八艳中的卞赛收留、病死或不知所终的命运设计并不重要。悲剧的核心意义在于,青楼歌妓可以用生命维护贞节和大义,而国之栋梁的士大夫们,往往膝骨酸软。

传说弥留之际的李香君剪下一绺青丝,连同桃花扇一并托卞赛转交侯方域,遗言则是:公子当为大明守节,勿事异族,妾于九泉之下铭记公子厚爱。电影《桃花扇》给出的镜头则是:李香君与侯方域久别重逢,李香君满面欣喜打量着依然风度翩翩的侯公子,却不意侯公子的脑后垂下一根长长的辫子来……

李香君的父亲曾是武官,遭魏忠贤等人排挤而被治罪,从此家道败落,流落风尘。不过,从此有一柄纸扇,带着鲜血绘成的艳艳桃花,成为秦淮河畔青楼女子壮怀激烈的象征,或者还是一个民族正在远去的气节和图腾!

顾炎武说: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

南明亡国时自杀殉国的曹学佺曾在诗中这样总结:英雄每多屠狗辈,侠女从来出风尘。

“秦淮八艳”的概念最早出现在清朝光绪年间张景祁编辑的《秦淮八艳图》,是指明末清初八位色艺才气俱佳的歌妓,分别是马湘兰、卞玉京(赛)、李香君、柳如是、董青莲(小宛)、顾横波、寇白门和陈圆圆。

其实八人出身并不都在秦淮,柳如是出身吴江,董小宛和陈圆圆则在苏州。从年代上看,马湘兰身处晚明,稍早于另外七人的明末清初。但八人的共性也是显而易见的,除貌美如花之外,同时还具备琴棋书画歌舞等诸般才情技艺,以及对爱情的执着和忠贞,还有身处民族存亡危难时刻表现出的大义和气节。当然,在传奇和浪漫之后,她们几乎无一例外地收获一个凄美的悲剧结局。“秦淮八艳”是一个形而上的概括,内涵并不全在“艳”字或“秦淮”上。

柳如是浙江嘉兴人,原名杨爱,因家贫而被掠卖到吴江为婢,读辛弃疾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而自号“如是”。已经无法猜测这位因家境贫穷而坠入风尘的女孩在那一刻涌上心头的是辛词的豪迈还是婉约,但豪迈和婉约的确悄悄串联起她此后的传奇岁月。柳如是先是与复社领袖之一的陈子龙交好,但这位辛弃疾式的抗清英雄不幸战败而死。曾经沧海难为水,柳如是在随后岁月里拒绝无数名士,直到二十多岁时,嫁给年逾半百的钱谦益。

钱谦益名列“江左三大家”之一,官享财盛,在虞山为柳如是营造华美的绛云楼和红豆馆,这是柳如是的娇藏金屋时代。但这似乎不是柳如是期待的生活,清军兵临南京城下的时候,柳如是竟然劝说身为南明礼部尚书的钱谦益一起赴水殉国。钱部长沉吟半晌后,走近水池试一下水温,然后说:水太凉,我看还是算了吧。

降清后的钱谦益做到礼部侍郎兼翰林学士,他在闲暇之余甚至发明一种小领大袖的外套,有江南的学者问这是哪朝风格?钱谦益再幽一默,说:“小领”示我尊重本朝之制,“大袖”则不忘前朝之意。学者讥讽道:先生果然是两朝“领袖”!

骨子里的犹豫,面子上的调侃,使得钱谦益并未得到清庭的足够尊重,他先后两次被株连入狱,而独居南京的柳如是两次把他营救出来。在内心,柳如是仍然希望夫君成为能够慷慨赴死的英雄,她不但尽力资助抗清的民间力量,还劝钱与郑成功等人联络。只是,钱谦益骨髓深处并无舍生取义的英雄基因,他或许只想做一个好好先生,在富贵乡里伴着如花美眷吟诗作画,安平一生。

钱谦益死后,侠骨柔肠的柳如是终于有机会独立完成一次壮举。她“缕帛结项自尽”,目的却是抗争密谋夺取钱家产业的同族恶棍。此举与民族大义无关,但作为风尘侠女柳如是传奇一生的句号,聊胜于无。

世无英雄,柳如是寂寞一生。清人认为她的尺牍“艳过六朝,情深班蔡”或许并不是她最想要的。至于钱谦益,在浑浑中坚持到八十二岁的高寿,虽因诗文与吴伟业、龚鼎孳并称“江左三大家”,但后世的乾隆皇帝却毫不犹豫地点名将其编入《贰臣传·乙编》。

《贰臣传》的编纂以忠君为标准:明朝降臣均为贰臣,赤胆忠心者则被列入甲编。至于钱谦益,乃“有才无形之人”,倘若为明朝死节,以笔墨讽喻清朝,尚有情可原,但已为清朝的省部级大员,还把“狂吠之语”刊入集中,其意不过借此掩饰其失节之羞,尤为可鄙可耻。于是,进退失据的钱谦益被乾隆皇帝点名列入“乙编”之首。

作为“好死不如赖活着”的角色,倘若当初钱谦益慷慨赴死,腐朽的朱明不过多一殉葬者而已,但史上便无“江左三大家”,更无此后以己之财力与人脉对其他诸艳的相助了!

钱谦益不死也罢!

如果说柳如是还在史册的边缘徘徊,那么陈圆圆无疑已经走入那段血雨腥风、烽火连城的旋涡中心,又或者她本无意,却因为美艳而成为改写那段历史的弱女子。

原名邢沅的陈圆圆被寄养的姨夫卖给梨园,很快因色艺双绝而名声鹊起,据说“观者为之断魂”。声名在外的陈圆圆先被为崇祯选妃的贵戚田畹据为己有,再被重兵在手的吴三桂纳为侍妾,李自成破北京后又被李的大将刘宗敏掳走。正在山海关抗击清军的吴三桂闻讯大怒,高叫“大丈夫不能自保其室何生为?”随即投降清军,反攻李自成。

吴伟业在长诗《圆圆曲》中的描述是:怮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并无雄才大略的“流寇”李自成、刘宗敏很快兵败不知所终,战乱中的陈圆圆一说下落不明,又说重新归属吴三桂?

数年前赴昆明游玩翠湖公园,导游卖奇,云翠湖公园彼时乃是吴三桂的后花园,平西王大人常与美姬陈圆圆在此流连。传说的尾声是陈圆圆后来不被吴三桂宠爱,于是辞宫入道,法名“寂静”。在吴三桂叛乱被平定时,自沉于寺外的莲花池,时人葬于莲花池畔。

陈圆圆一生如一只精美的花瓶,经历豪强无数次争夺传递之后,终于有机会自己做出一次选择,虽然只是选择自己的死法。正如吴伟业在《圆圆曲》中感叹道: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横塘双桨云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

采莲人终于莲池,从此与莲花为伴,不蔓不枝,出淤泥而不再染,或许是陈圆圆无奈却是最美的结局。

与陈圆圆相比,二十六岁便不幸病逝的董小宛,在短暂的一生中竟然有近三分之一时光与挚爱的冒辟疆举案齐眉,甘苦与共,无疑是一件令人羡慕的事情。冒辟疆也曾说:一生清福都在与小婉共同生活的九年中享尽。

董小宛与冒辟疆,这又是一个才子佳人的故事。唯一的区别是,在缠绵悱恻令人扼腕的阴霾中,总算有过一缕晴空的欣慰。生逢乱世,还有比这更令人珍惜和回味的吗?

据说,董小宛对“复社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一见钟情,但冒公子最初中意的对象却是吴门名妓陈圆圆,并且已经定下嫁娶之约。但在随即而来的强权和剑锋之下,陈圆圆没有选择的余地,冒辟疆也没有,即便你是名满天下、风流倜傥的美少年。

历史无法假设,但总是忍不住要去揣摩和设计一番:如果陈圆圆嫁给冒辟疆,吴三桂会有怎样的人生?大顺政权会怎样?大明王朝又会怎样?但在这历史纠结的时刻,因为有一个倾国倾城的陈圆圆,一切都发生了改变。这是洛伦兹的蝴蝶效应在明末的预演吗?

总有人会提到红颜祸水,其实红颜与祸水毫不相干,天生丽质并非女人的错,而男人却多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身处权力顶层者尤甚。祸事来临便推出女人,这是一个无耻的理由,却理直气壮在数千年的中国历史中横行。

陈圆圆在狼烟烽火中不知所终,第六次科举失意后的冒辟疆终于接受了董小宛这个仰慕李白而自取名为白、字青莲的苏州女孩,但冒辟疆无力为董小宛赎身,任侠风骨的柳如是出手相助,更准确地说是柳如是背后的钱谦益慷慨解囊,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正因如此,钱谦益真的并不令人十分讨厌。他在赴死前试水、他的投降,包括他“两朝领袖”,其实是一种人性本身的犹豫和复杂,至于乾隆皇帝“可鄙可耻”的评价自有其殖民者的立意,真正意义上可鄙可耻者历朝历代无时无地不胜枚举,远甚钱谦益。

冒辟疆从此不再有所谓政治或道义上的作为和追求,他在乱世存活的前提下著书立说,去做一个纯粹的民间知识分子,而董小宛淡抹浓妆,专做一名操持家务的主妇和冒辟疆红袖添香的知己。她把琐碎而平淡的村居生活经营得浪漫和充满情调,她甚至在冒家的后厨发明后世称为“董糖”、“董肉”的甜点和菜品。时至今日,“如皋董糖”仍然名列如皋十大特产之一。齿颊留香的时候,有谁会想到这是秦淮八艳之一的董小宛的发明呢?

从秦淮八艳到中国古代十大名厨,历史又在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还是董小宛的造化?当然,最令人欣慰的是董小宛与冒辟疆的闲暇时光,俩人或赏花品茗,或泼墨挥毫,或玩赏山水金石。倘若月夜,便点了沉香,执纨扇,移几榻。月漉漉,烟波玉。世间还有几人能有如此情致!

“我和你一年四季当中,都爱领略这皎洁月色,仙路禅关也就在静中打通”--董小宛硬是令人惊奇地给平淡的隐居生活涂上无尽的文化趣味,短暂的人生如那缕沉香,澄明,缥缈,处处散着诗意。

上天有时是会嫉妒的。

先是冒辟疆连续几场大病,董小宛衣不解带悉心照料。冒辟疆康复后,董小宛的身体却彻底累垮,终于不治,享年仅二十六岁。据说临终时的董小宛手里紧紧握着一对金钏,钏上有冒辟疆镌刻的“比翼”和“连理”四字。

或许,董小宛的“仙路禅关”已经打通罢。

走在秦淮河边的街市,夜色灯影里人流熙攘,也像一条缓缓流动的河,左岸往西,右岸往东。人流中欢欣的、焦急的、郁闷的、左顾右盼的、流连忘返的、不露声色的,正在回归各自的旅馆或者院落。在这世间,总有某个固定的栖处在等待着你。

显然不难看出,这“秦淮八艳”这八位才色一流的南国佳丽团队与“复社四公子”、“江左三大家”另两对组合之间的惺惺相惜。李香君与侯方域,董小宛与冒辟疆,柳如是无法嫁给“明诗殿军”、“第一词人”、文韬武略俨然可做晚明辛弃疾的陈子龙,最后的选择是“三家”中的钱谦益,而“三家”中的另一家龚鼎孳,对应的则是八艳中的顾横波。

顾横波本名顾媚,字眉生,号横波,所以又被称作横波夫人,似乎是秦淮八艳中为数不多的“幸运儿”。据说顾横波之美在于眉眼儿,有勾魂夺魄之魅,且性格豪放有男儿风。“八艳”中的柳如是常自称为“弟”,而顾横波往往被以“眉兄”称之。顾横波精音律,反串小生与董小宛合演《西厢记》。善画兰,画风直追八艳中以画兰闻名的前辈马湘兰,但容貌胜过马湘兰,于是被推为“南曲第一”。

于是也便迷住大明进士、大顺指挥、大清少卿的江左名家龚鼎孳,且受封“一品诰命夫人”。不过,据说顾横波的人品颇受质疑,理由有二:一是有位与她私定终身的才子,因她的背约而殉情;其二是明亡后龚鼎孳逢人便讲:我愿欲死,奈小妾不肯何?龚鼎孳是否将自己懦弱而不死的原因归结于顾横波,又在塑造一个红颜祸水呢?

金陵雾霭,秦淮烟波,真相又有谁知?

再看最终做到大清高官的龚鼎孳,其实也是一个极其有趣的矛盾综合体。龚鼎孳诗书画皆工,惜才恤友。清代词人陈维崧落魄潦倒的时候,龚鼎孳慷慨相助。在赠陈维崧的诗词中,龚鼎孳写道“君袍未锦,我鬓先霜”,文如其人,不似惺惺作态。

所以,吴伟业对龚鼎孳的评价是:“唯尽心于所事,庶援手乎斯民”,这是有史实为据的。龚鼎孳在大明担任军事参谋的时候,有惊人的“一月书凡十七上”的业绩,有挥金如土纳顾横波为妾的所谓与礼教不合的举动,有李自成攻破北京时与顾横波阖家投井自杀的壮举,也有正室童氏拒绝清庭的诰封时,让顾横波接受诰封和凤冠霞帔的机动灵活。

于是乎,就连大清的爱新觉罗家族也被一个龚鼎孳弄得有些纠结起来。康熙年间,龚鼎孳退休,因担任两届会试主考而门生遍布天下,病逝后谥号“端毅”。但在百年过后,乾隆皇帝不仅剥夺这光荣称号,还指示将龚鼎孳编入《贰臣传》中的“乙编”,理由龚鼎孳先降李自成、后降大清的行为“为清流所不齿”。

强权之下,降一次与降两次有区别吗?这是个五十步笑百步的故事,钱谦益因为水冷而拒死,龚鼎孳诚心赴死但意外存活。《贰臣传》里,龚可以取笑钱吗?

从龚鼎孳和顾横波的角度想,既然已经死过一次,阎王爷不收则必是有其深意的,那就不妨好好活着。况且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且享受这多赚来的每一日余生,是非功过,让世人评说去罢。

明清断代史研究专家孟森,曾经专门考证江苏老乡顾横波。在《横波夫人考》里,孟教授认为龚顾夫妻俩人皆是势利无耻之辈。这是个让人气馁、也让八艳蒙羞的论断,果真如此吗?

龚鼎孳《赠歌者南归》诗曰:长恨飘零入洛身,相看憔悴掩罗巾。后庭花落肠应断,也是陈宫失落人。据说顾横波在读到陈维崧《虞美人·咏镜》中的“我亦受人怜惜为人磨”时也曾失声痛哭。据此判断,为清流不齿的龚顾夫妇,是否人前竭力掩饰,而在深夜中相拥而泣,互相舔舐对方心上的累累伤痕?

当阳光再次拂照大地的时候,顾横波媚眼仍旧,豪放地说一句:就让我们没心没肺地活着吧。

相比“八艳”中另一位嫁入豪门的寇白门,顾横波与龚鼎孳的乱世偷生相濡以沫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寇白门名湄,字白门。清余怀《板桥杂记》中的记载是:白门涓清静美,跌宕风流,善画兰,粗知粘韵,能吟诗,然滑易不有竟学。钱谦益的溢美之词是:今日秦淮总相值。

与李香君、董小宛、柳如是等人不幸沦落为歌妓不同,寇家却是著名的娼门世家。这不是一个能在人前自夸的出身,即使是在笑贫不笑娼的当代,但在大明保国公朱国弼显赫的地位面前,迎娶寇白门反而成为他炫耀权势与威仪的极好机会。

按照金陵习俗,青楼女子从良的嫁娶须在夜间进行,于是一六四二年的那个秋夜,五千名甲胄鲜明的大明士兵,手提大红灯笼,列队从秦淮河上的武定桥直排到南唐皇帝出巡回宫必走的内桥。红艳艳的灯光,红艳艳的花桥,红艳艳的新娘,那是南京城里有史以来最为排场的迎亲,虽然里面坐着的新娘并不必然幸福。

果然。数月后,喜新厌旧的朱国弼寻花问柳的痼疾又犯。那场盛大的婚礼,不过是朱国弼炫耀财富与权势的一次心血来潮而已。有意思的是,清军铁骑挥师南下时,这位大明的“保国公”竟无多少犹豫就爽快地投降。历史再次扒下“肉食者”道貌岸然的虚伪,只是清军也不待见软骨头,把朱国弼软禁在北京。朱国弼起意要将一班歌姬卖掉为自己赎身,其中包括新娶不到三年的公爵夫人寇白门。寇白门却对朱国弼说:“若卖妾所得不过数百金,…,若使妾南归,一月之间当得万金以报公。”

寇白门回到南京,在秦淮姐妹的帮助下,筹集到两万两银子将朱国弼保释。当前朝“国公”讪讪地想要重续旧梦时,寇白门断然拒绝,说道:当年你用银子助我脱籍,如今我也用银子将你赎回,从此咱俩两不相欠了!

寇白门的吴侬软语在那一刻金石般掷地有声,这才是秦淮八艳团队基因里专有的侠骨和气场!

一次所托非人的婚姻,从此让南京城里、秦淮河畔再多一名侠女,或者顺便还多一名在这浊世里戏耍不恭的艳妓。寇白门在随后的岁月里筑园亭,结宾客,酒酣耳热,醉生梦死,或歌或哭,叹美人迟暮,嗟红豆飘零,可是,浮华遮得住内心深处的隐痛吗?

致命的打击来自一名叫做韩生的文士,病中的寇白门最需要一双男人肩膀的时候,她听到的是薄情寡义的韩生在隔壁与婢女调笑取乐的声音。

哀莫大于心死,寇白门终于心死了。当世间不再值得留恋时,那便去另一个世界寻找罢。钱谦益作《寇白门》追悼,末两句是:黄土盖棺心未死,香丸一缕是芳魂。

内桥上的雕栏玉砌仍在,不知侠女芳魂何处?

人生大约总是要免不了后悔的。

钱谦益也好,龚鼎孳也罢,因为生存或者还是死亡的问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半生悔意,而另一位 “江左三大家”的吴伟业大概一生都在后悔:当初怎么就没死成呢?!

吴伟业的《临终诗》这样写道:忍死偷生廿余载,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债应填补,总比鸿毛还不如。字里行间的自责,盈溢而出。的确,在“江左三大家”中,大明崇祯皇帝对吴伟业算有知遇之恩,或许这就是诗中的所谓“欠恩”。

史载吴伟业参加崇祯四年的会试,被乌程党人指责舞弊,幸运是崇祯皇帝亲自调阅试卷,并在吴伟业试卷上批注“正大博雅,足式诡靡”的御批,吴伟业因此高中“榜眼”,并顺利进入崇祯皇帝的秘书处(翰林院编修),颇受宠信。

一六四四年李自成攻破北京时,崇祯皇帝在景山自缢,吴伟业闻讯痛哭,准备自缢殉国,但终因眷顾家人而作罢。在随后的岁月里,忍死偷生的吴伟业对清庭一直采取一种消极合作的态度:隐居,出仕。辞官,再出仕。复归隐。由此可见吴伟业性格中的优柔,而这优柔其实也荒芜了他与秦淮八艳中的卞赛本可成就的一段美好姻缘。

那年春天,三十二岁的吴伟业风华正茂,在一次饯别宴席上遇见清丽脱俗的卞赛,立即被卞赛淡淡的忧郁气质吸引,果然是“酒垆寻卞赛,花底出陈圆”。两人席间的文辞交流,更让吴伟业惊讶以至于倾倒,一见钟情的故事在秦淮河畔再次上演,但当卞赛大胆地问出“可有意乎?”的时候,吴伟业却犹豫了。

卞赛叹息一声,自此不再提婚嫁之事。

吴伟业的犹豫是因为他得知为崇祯皇帝挑选佳丽的田畹已经选中陈圆圆和卞赛,而田畹又是崇祯皇帝宠妃田氏的哥哥。怯于这位国舅的权势?不与“恩人”争美?或者还有官员不得在任地娶姬妾的规定?种种可能不得而知,总之,吴伟业怅然而去。

其实,田国舅的选美只进行到私藏陈圆圆便再无下文,但却荒芜一段已经水到渠成的美好姻缘。两年后,不明就里的卞赛嫁一诸候,但很快就在苏州出家,自号玉京道人。三年后,明亡。

卞、吴的再次相逢已是七年后,媒介仍然是钱谦益。这位尚书大人对才子佳人的故事充满执着,热心地在寓所设宴撮合这对有情人。遗憾的是卞赛对吴伟业数年前的拒绝心存顾虑,托故未见。本已黯然的吴伟业再次神伤,写下《琴河感旧》四首颓然而别。其中有句:青山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忆卿。记得横塘秋夜好,玉钗恩重是前生。据说读到此信的卞赛泣不成声。

在三个月后,一对天涯沦落人终于在记忆深处的横塘相见。卞赛抚琴,声声如泣。吴伟业则写下《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一并道尽国破人还在的满腹惆怅。一对恋人终于执手相看泪眼,却发现红颜消逝,两鬓染霜。七年别离,百年忧伤!

短暂的聚首往往意味着更长的别离,两年后,吴伟业再度被征召出仕,而卞赛选择长斋礼佛。木鱼声中,红颜渐老。

一六六五年,一代名姬香消玉殒,一并埋葬的还有那个期许一生的爱情。年老多病的吴伟业三年后再赴无锡,这一次他直去卞赛的墓前,无欲,亦无求。那个曾经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工小楷、尤善花枝兰草的秦淮名姬早已不在,只有枯草荒冢在前,于是再吟一首《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序》。

是为长歌当哭!

行舟秦淮,烟波深处,隐约有兰花的幽香相随。

粗粗探看,秦淮八艳中已有顾横波、寇白门、卞赛三位喜兰、善画兰花,但八艳中最有名的“兰花手”却是马守贞。因善画兰竹,“湘兰”的字几乎已掩去“守贞”的本名。

秦淮河畔,兰花与这些佳丽的人生不离不弃,或在笔下灵动,或者书房吐幽,或在酒酣耳热时应景,或者轻歌曼舞时唱和,俨然成为明末清初的秦淮河畔一道独特的人文风景。

梅兰竹菊历来是人格品性的高雅象征,文人雅士或作清高或作出尘的道具,而秦淮的歌妓们不约而同的选择,或许是一种无奈中隐忍、寂寞中抗争的自我文化表白。爱兰如痴的马湘兰在诗中写道:空谷幽兰独自养,任凭蝶妒与蜂狂。兰心似水全无俗,人间信是第一芳。

秦淮八艳中,据说马湘兰“姿首如常人”,但却因为清雅脱俗的气质和出乎常类的才华在步步香艳的秦淮河畔名噪一时。爱兰如痴的马湘兰用积蓄在秦淮河边盖起“幽兰馆”,曲径通幽,兰香浸润,卓尔不群。

于是,在无数个夜晚,在众人呼唤声中,宣纸已经展开,徽墨的松香在弥散。马湘兰左手执半盏清酒,右手拈着湖笔,踉跄着,婀娜着,只三五笔,那兰草竟活在了纸上,隐约有风,仿佛有香。又三五笔,有石嶙峋厚重,去做那兰草的依靠。喝彩声再次响起,晃动着幽兰馆红红的烛火。

不过,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的时候,有谁知道兰花的寂寞?送往迎来的热闹、扶危助困的义举、挥金如土的豪放其实都是表象。与落魂的吴门才子王稚登目光相遇时,马湘兰内心深处的那枝兰叶才真正被悄然拂动。她真诚地奉上最美的一页兰花:

一抹斜叶,托兰花一朵,空灵飘逸。

画上题诗是:一叶幽兰一箭花,孤单谁惜在天涯?

才华横溢的王稚登当然理解马湘兰的试探性表白,但王稚登自感年近不惑,无官无位,或许是男人壮志未酬的自尊,或许因贫寒而怜香惜玉的柔软,王稚登故作不解风情地表示谢意。

聪慧的马湘兰藏起失落和伤心,人生从此恢复到初见。烹茶,赏兰,谈书,论画,只是不再提起婚嫁。

当参加编修国史的通知来时,王稚登天真地以为这是人生的一次机遇,并在饯别席上向马湘兰透露将来的故事。马湘兰掩饰住内心的激动,表面上不露声色,但在送别王稚登后,立即闭门谢客,终日与兰花为伴,开始静静期待一段不枉此生的美好爱情。

书生在上层官僚部落的存活率极低,这是历史的规律,也是王稚登的命运。编修国史的王稚登不仅没有受到重用,反而屡遭排挤,终于彻底失望,失望到无颜面对痴等中的马湘兰,悄悄地只身回到苏州。

马湘兰闻讯后急急赶来,她知道怎样安慰一名失意却不甘心失败的才子:一对天涯沦落人,只诉心曲不谈其他。

自此以后,漫长的三十年时光里,女在南京,男在苏州,年年聚首,年年避开那个敏感的话题。王稚登在书房慢慢修炼,成为一代大家,而马湘兰也在两地的奔波中慢慢耗尽所有的青春。

王稚登七十岁生日时,马湘兰最后一次赶赴苏州,为王稚登举办盛大而隆重的寿宴。席间献歌,掌声雷动。那歌、那曲、那词其实只有老泪纵横的王稚登能懂。这是两人一生悲欢离合、韶华不再的叹息,是有情人未成眷属的挽歌,是相逢却不能相守的绝唱,是今生即逝、来生勿忘早来的誓约……

返回南京不久的一个午后,马湘兰沐浴更衣,端坐在幽兰馆,在含幽吐香的兰花丛中悄悄走完五十七岁的人生。

据说日本的东京博物馆收藏着马湘兰的“墨兰图”,并视为珍品,北京故宫历代书画精品中也藏有马湘兰的兰花册页。从此,这株秦淮河畔的兰花静静开放在史册里,就像诗中所写:自从写入银笺里,不怕风寒雨又斜。

这是马湘兰当年写给自己的谶语吗?

幸福的人生总是相似的,不幸的人生却各有各的不幸。

事后来看,秦淮八艳的故事像一部在华彩中开场,在悲歌中谢幕的多幕剧。谁的朱唇轻启,搅动半个残破的朱明?谁的长袖善舞,扰乱多少达官富雅的人生?谁的明眸善睐,其实看不透红颜早逝的宿命?谁的才情婉约,有几多填了那男权的欲壑?真情总在,又有谁能在命运中挽起纤纤玉手,与子偕老?

出秦淮河,有夫子庙和乌衣巷。

时间已晚,无缘再去探寻朱雀桥边的野草杂花。且沿着这灯红酒绿、这王榭旧址,这喧嚣熙攘,一路漫行。

六朝古都,十朝都会。秦淮河里,满是历史的叹息和红颜的惆怅,化作耳畔的水声潺潺,日日夜夜。才高八斗也好,倾国倾城也动,人人都是这滚滚红尘里的匆匆过客。挣扎也好,顺从也罢,几人逃得过这命运的劫波?

千百年来,秦淮河缓缓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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