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二十多年前,对乌镇有过一次造访。
那次基本上可以归类为文学青年的朝圣之旅,来去匆匆似乎只为茅盾,一位载入当代文学史的人物。踩着石板路,步履急急地走进茅盾故居的黑漆大门,看泛黄的手稿及其他名人的遗痕。对江南水乡的古朴、安静和润泽反而印象朦胧,只记得院角有一棵芭蕉,在江南的春雨里青翠逼人。于是深呼吸,做心旷神怡、醍醐灌顶状。除此,有关乌镇的其他记忆并不深刻,也浑不在意。理由的充足仿佛绍兴之有鲁迅,而乌镇已有茅盾,足矣。
再次造访,适逢仲夏。晚餐后出门仍然热浪扑面,卧于水影波光里的古镇正将日间吸纳的热能缓缓吐出。隐隐有风,当然也是热的。灯光却好,沿房屋、廊柱以及石桥的轮廓逶迤而行,红红绿绿。映入河中再由水波荡漾而开,那波影就愈发迷离和诱人起来。如擦肩而过的江南女子,瘦俏温婉。悄悄回眸时的明艳,一瞥已经足以令人心动怦然。
沿回廊,一路曲折,不知几重弯后,人流突然稠密起来,抬眼方知又近水岸。河有五七米宽,两岸垒石成埠,沿河成街,店铺栉比,游者摩肩。于是霓虹和灯光更盛,闪闪烁烁,把美食的流香、人潮的喧哗、风中酒旗、柔波浅唱以及石桥、古树、老宅一并融化,揉在这江南水乡谜一般的夜色里。
随意进一家小小的店铺,却是制作笔记本的手工作坊。精致的笔记本不管大小厚薄都是粗纸配以厚重的牛皮封套,有华贵而奢侈的质感。店家坐在案后,与我们对视一眼,却并不起身,有曾见沧海的从容和淡定。或者,看出我们本就不是真正的顾客?
隔壁又有卖鞋的店铺。尖而翘者想必是阿拉伯世界的工艺,三寸金莲自然是遥远的国粹,曾代表某种病态的审美。还有绣花的、木雕的。当然不管哪一种,若是穿在脚上则属暴殄天物,大煞风景了。
胡乱再走,隔着木格的玻璃窗,有金发碧眼的情侣在红纸灯下窃窃私语。沿河摆放的桌椅、家庭旅馆临河的阳台似乎更是专为情侣而设。两杯冰水,四目交融,乌镇的夜温暖而清凉。
灯光暧昧,于是不免碰了脚下物件。定睛看,原是些古旧的马槽、掏空的枯木或者还有大约曾是阿Q们舂米的石臼,大巧不工地做了铁树、兰花或是榕树、雀梅的盆景,顺街边墙角率意而放。灯光既暗,正好独处幽中。
盛夏宜乘船,况且在水乡。于是寻扁舟一叶,沿河而行。俯身,是温度犹存的水波,氤氲若蒸。仰头,有石岸白墙,木窗黑瓦。树明影暗,柔枝拂水,极目处云高月淡,星河迢迢。水波荡在石岸上,石缝里探出头来的一丛水草,便时不时抖去满身淋淋的水珠。
船从拱桥下过,简朴、厚重、护栏矮短、只容两人并肩的桥上有人停下,看船上的风景,船上的也抬头看桥上的风景。
此刻,谁是谁的风景呢?
可能茅盾真的不是乌镇最大牌的风景,真正的大牌是老树苍茏、虹桥卧波的淡定从容和宠辱不惊。那么,就来一壶陈年的普洱,举琥珀的颜色,邀秦时的明月,共醉江南的晚风罢。
穿桥,转弯,换景。灯光迷离,人潮如梦。又穿桥,再转弯。水在船下低吟,星在远空灿烂。灯火淡处,那人倚栏相望,明眸如水,裙袂如风。
船夫,能否慢些?
再慢些。
索性停下手中的那支橹吧,让这乌蓬的木船,让我与那梦中的女子随波而行,任意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