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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北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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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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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进酒

周末得闲,于是整理归置书报杂物,在书橱的边角看到几件立方体,用牛皮纸包裹着,齐整而神秘,拿到手里,沉甸甸地,慢慢地想起这是酒。想起父亲。

掐指算来,父亲离开已有二十多年,那么这些酒也已经存有近三十年的时光了。据说,酒存放的时间越长越好,尤其是好酒。酒会在光阴里缓慢地成长、成熟,会变得酒香浓郁、酒体醇厚、酒味温和、余韵回甘。我坐在地板上,捧着酒,想象着一束高山的溪流,经历崖的激越、岩的磨洗、谷的回转和丛林草地的澄清,终成静水深流,波澜不惊。

我不善饮,我其实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种真实而美妙的感觉。仅有的一次尝试是在我刚参加工作不久,那时父亲退休后刚被公司返聘,尚未回到老家山东。姐姐和姐夫来到我和父亲居住的杭州湾畔的石化小城,带着那时大概只有四五岁的女儿魏旖。那天,父亲原本严肃的脸上带着少有的开心,一大早就去菜市场买菜买鱼,然后在条件有限的宿舍里忙碌了整整一个上午,烧出一桌的拿手菜。中午吃饭时,父亲大概想到什么,一个人到处翻找,后来不知是在橱顶上还是床底下,父亲找出一个牛皮纸包裹的物件,底部的牛皮纸被蠹虫蛀满网眼,隐隐露出青瓷的质地。我猜想那是一瓶酒。

那果然是一瓶酒,一瓶洋河大曲。那瓶酒不知贮存了多久,摇一摇,听声音,大概只剩半瓶了。淡青色的瓷瓶打开,微黄的酒体倒进玻璃杯,刹那间满室飘香。我好奇,也讨一小口喝,顿时感觉灼热的流体,如一条岩浆的红线,瞬间由口腔直抵胸腹,并在那里熊熊地燃烧起来。饮酒的感觉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但那个四五岁的女孩儿不明就里,见样学样,也要喝,姐夫便用筷子沾一滴到她的舌上,这可爱的女孩立即吐出舌头,做出一副抓狂的鬼脸,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姐夫善饮,呡一小口后,立即啧啧称赞。父亲也呡一小口,微笑着说:这瓶酒,我放了大概有十来年了。那时的父亲身体健康,那天是一个春天的周末,下午的阳光斜斜地投射进来,一切都那么美好。

父亲有半个世纪独自一人生活在上海,直到退休返聘结束才回山东的老家,将近半个世纪,他是山东那个家的经济支柱。我猜想节俭的父亲在工作之余,除了偶尔与同事们饮上几杯外,更多是一个人在宿舍,台灯昏黄,花茶一杯,四册“聊斋”相伴。奢侈的时候则是几粒盐水花生,一包四川榨菜,倒半杯廉价的白酒,慢慢地品,直到夜深人静,所有的情绪都和在酒里,无声地一饮而尽。

自那个下午起,我会在年前用自己的稿费去买一两瓶酒,不甚懂酒,便挑那些高档的、高度的名白酒买来。父亲回老家后,我便存起来,学着父亲用牛皮纸包裹,仔细地折好每一个边角,标上品名日期,藏进橱里。

但这个“为此春酒,以介眉寿”的念想终究是错过了。父亲回老家后没多久便患病,时好时坏,直到去世,那些酒从此就留在我的橱柜里,跟父亲留下的四卷本《聊斋志异》放在一起。我把书也包上了牛皮纸,书和酒齐整地靠在一起,它们一起在时光里慢慢发酵,慢慢醇化。

人到中年,家里已经藏有许多种类的酒。自己买的,朋友送的,还有出国带回来的洋酒,各种形状,各种香型,各种色泽,相信也有各种不同的滋味,但我依然不善饮。不过,在某些清冷的夜晚,某个安静的周末,或者某个不曾出门的长假里,我会忽然产生冲动,想去开一瓶酒,随便哪一瓶,斟一小杯,慢慢地品……

当年那个因一滴酒而做出鬼脸的女孩儿现在已经成为一名优秀的小学老师,而我也从少不更事到灯下白头,现在应该可以品了。只是每到此时,仍然想起父亲。然而,将进酒,君不见。

我觉得陈年的酒,应该不纯粹是酒了。当年酿酒的那些种子、那些饱满的生命经过黑暗中的发酵、高温中的蒸馏和枯寂中的漫长等待之后,已经拥有丰盈的灵魂,藏着神的光泽,佛的慈悲和造物主的恩宠。那些酒静坐如禅,正在等待因果和轮回。

当年委托兄长在父亲坟头种下的柏树已经郁郁长成,伫立在村西头的墓园里,峭蒨青葱。我提醒自己,下次回家扫墓的时候,勿忘带着酒,在树下盘腿稍坐,将这包着火的水,给父亲,给柏树,给坟头的青草和午后的阳光,也给所有路过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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